刚出了正月,马严正在庭院中练剑。说也奇怪,马严这段时间总觉得,每当自己练剑的时候,就有一种别扭的感觉,好像有人在暗处偷偷看着自己,就是在老头到家以后。期间马严也怀疑过这个老头的来历,暗中留心过老头的举动,但老头除了好吃懒做、糊里糊涂的没出息样之外,到也没有什么可疑之处,马严还以为自己多心了。
没一会儿,马严将肆都教给他的十二路“鸿钧剑法”从头到尾演练了一遍之后,站在庭院中擦着头上冒出的汗,调理着呼吸。
“这就是肆都教给你的剑法?!”一个语含不屑、又略带责难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马严稍感意外,转过身来,只见“没出息”的老头,正站在他身后。不同的是眼前的这个老头一身精傲潇肃之气,与之前一身懒散、糊里糊涂的样子,完全判若两人。
马严一下子愣了,站在那不知道如何是好。
老头也没理他,继续道:“笨蛋肆都,自己短命也就罢了,竟然教个剑法都教成这个样子,早点死了也是对了!”
马严听老头这么一说,心里有些受不了了。马严是这样一种人,你如果当面骂或者侮辱他,他多半会认为对方没想明白,只要不是欺人太甚,他一般都不会太在意,过了就过了,但如果你在他面前侮辱他的家人或者朋友,哪怕是无意中的一两句,他都会不高兴,更别说像这个老头这样故意侮辱自己已经去世的师父了。
当时马严刚刚三十出头,内心少不了还鼓动着青年人的冲动,心想这个老头真是无礼,我救了你的性命,你不说感激也就罢了,却还没来由的侮辱我的师父,实在是岂有此理。当下眉毛一立,便要斥责于他。他却没有仔细去想,为什么这老头口口声声说肆都是他师父,而且还知道师傅已经去世了。
正当他刚要斥责的当儿,老头右手一拂马严的手肘,顺手接过他手中掉落的剑,刷刷刷的舞了起来。老头这一舞,马严到嘴边的话,不由自主的就咽了回去,因为他发现老头使的分明就是十二路鸿钧剑法。更令马严惊奇的是,老头的一招一式,都透着潇洒辛辣,给人的感觉完全是当年师父肆都跟自己形容,却连他自己也未做到的样子。而且老头每递出一剑,都伴随着隐隐的雷声,剑锋上竟有剑气激出,所及木石砖瓦,无不留下了剑痕。
没到一刻钟的功夫,老头就已经使完了十二路鸿钧剑法,然后信手将宝剑往地上一置,傲慢的道:“小子,你看我老人家的鸿钧剑法如何啊?”
马严此刻早就愣在那里,哪还说得出话来。他现在心里一下子想着刚才老头刚用的招式,一下子又思谋着眼前的老人究竟是何许人也。此刻他已经完全明白,眼前的老人之前肯定是故意装疯卖傻,没准儿他能被自己救命,也是假的。但眼见这老人鸿钧剑法使得这么纯熟,这么具有威力,但自己好像从来没听师父提起过。马严想到这,对着老人深施一礼道:“老人家,马严有眼无珠,怠慢了。但不知……”
老人蔑了他一眼,也没等他说完,张嘴道:“怎么?肆都从没和你提起过我吗?!”
马严听了这话,隐隐觉得此人必定和自己的师父有很深的关系,但他确实从没听师父提起过,有这样一个人。只得老实的回答道:“老人家,师父虽然教了我不少东西,但却从未曾提及过你。”
老人听了眼光一暖,嘴角稍微向上翘了一下,马上又恢复的之前的装貌道:“嗯,这个肆都到一直记着我的话,也不枉我教他一回。”
马严听了老人的话,脑中一转,心说听老人的意思,他好像曾经教过自己师父剑法,那按伦理来说,就应该是自己的师祖了。想到这,迟疑道:“老人家,你是说你曾经教我师父?那、那您岂不是我师祖了?”
老人没有确认,但也没有表示反对。
马严见老人的态度,知道自己推测的没错,赶忙转到老人面前,要行跪拜之礼。没想到,老人衣袖一挥,便将全力跪拜的马严硬生生的阻止住了,他这一拜竟没有拜成。
老人对马严冷冷的的道:“小子,我虽教过肆都武功,他却不是我的徒弟。所以你这一拜也就省了吧。”
要说马严也是练过十多年功夫的人,被老人大袖一飘,自己竟然就拜不下去了,自然更加惊骇眼前这位老人的武功了,但看到自己诚心施礼,老人却依然冷冰冰的样子,心下觉得这老头性格有些奇怪。
“钜下二卿,哼,我看也不过就是蠢笨小子。”老头好似对着马严,有好似自语道,“不过看在你能救我,又能好吃好喝伺候了一个月的份上……小子,我问你,你可愿意跟我学这鸿钧剑法啊?”
马严听了这话,不由喜出望外,他可没想到,这老头一边骂着他和自己的师父,一边又要教给自己武功。他本打算马上拜谢老头,一想到之前老头不愿自己拜他的样子,一下团着双手,僵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起来。
老头见状,语气稍带和缓的说:“我虽然能教你剑法,可没想过做你师父。肆都那个笨蛋,临死前给我捎口信,说是你资质不错,品性忠良,要我亲自指点指点你。我这不过是完成他一个愿望罢了。你也不用想着给我来这些俗礼,要是真想感谢,你就谢谢你那个笨蛋师父好了。”
说实话,马严对这个可以称得上自己师祖的老头,一边讲话一边骂人的行为真是有些不习惯,但他也无可奈何。只听老头继续道:“这些天来经我观察,你的资质不过中上,虽然比你那笨蛋师父强一些,依然属于笨蛋之流。好在你对剑术热爱、又能勤心于上,多少能够做到弥补。但是想要成为绝顶高手,却是不可能的。”然后微一转头,看着马严道:“我会教你三天剑法,每天两个时辰。咱们就从今天子时开始,不要让别人知道!”说着没见怎样动作,马严只觉得老人身影一飘,便已到了后院门口,等他再一眨眼,人影已是不见。
马严马上到安排老人居住的房间寻找,却哪里还有老人的影子。
当天晚上,马严老早就在后院置办好了吃食水果,又让仆人燃了两大堆篝火,以便院内能够亮堂些。然后马严屏退了所有人,静静地坐在那等。眼见子时已到,可老头还没出现。
正当马严回想自己是不是记错了的时候,猛地听身后有人说话:“你这笨小子,干嘛生了两堆火?”
马严闻声知道是老人来了,饶是如此也下了一跳,解释道:“师祖说要教我武功,徒孙资质愚笨,怕看不周全,故而生起两堆火,好叫后院明亮些。”
“说你笨,你还不愿意听!总算比你师父有些出息。记住,我不是你师祖,你也不是我徒孙。去,把火都熄了。”老头言辞冷峻的说道。
马严心里嘀咕着把火熄了,可怎么学剑,嘴上却没敢说出来。等马严把两堆火都熄了,老头也在石案旁坐了下来,示意马严也在旁边坐下。借着案旁火把的微光,马严望着老人。老人的清峻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虽然满头白发,却猜不出究竟多少年纪。
待马严坐下,老人舒缓的说道:“鸿钧剑法源自上古自然混沌经,本身与‘天籁功’自成一体。所以真正的鸿钧剑法,要和‘天籁功’相辅修习。”
马严可从没听师父肆都说起过什么天籁功,便开口问道:“师……老人家,什么是‘天籁功’?”
老头瞪了马严一眼道:“在我给你讲解时,你只管听,不要问。该让你知道的自然会让你知道,不该让你知道的,你问也没有答案。”
马严早就意识到眼前的老人脾气挺怪,听他这么说,也就不敢说话了。
“像天籁功和鸿钧剑这样的奥义武学,从来都是口耳相传,史籍不载,所以天下人从未听说也很正常。你资质有限,要想完全把鸿钧剑法修习成,恐怕很难,强自修习,多半会反戕自己。所以我只教你鸿钧剑法,如果你能用心修习,也能不辜负肆都对你的了。”老人说到这顿了一下,有旁若无人的继续讲了起来,“学剑最根本的是对于剑的认识,对剑的认识到什么程度,自然会从招式上反映出来。寻常人会把剑当做兵器,所以他的对剑的认识就体现在好勇斗狠之间,剑术不会高到哪去;有的人仗剑先导,周旋于胜负功名,所以他对剑的认识也就停留在这名利之上,剑法可能参差,但绝谈不上高明;还有的人以剑为用,扬德制暴,从大道而释小义,他对剑到谈得上有认识了,可惜却少了许多;再有的人……”说到这,老头忽然停住了,看了一眼马严道:“小子,你说你是哪种人啊?”
马严听老人问自己,心想你问我属于那种人,也得先把话说完啊,但想想老人刚才说的几种人,觉着自己虽然知道扬德制暴,但真让他抛却名利之心,还是挺困难的,变老老实实道:“老人家,马严以为人行天地之间,自然应该弘大道释小义,但若说我心中没有名利,也是假的。”
老头听了马严的话,竟然令人意外的点了点头,语带温和地说:“你能这样看待自己,也算可贵,也不枉肆都那笨蛋收你为徒。”
马严听了暗中撇了撇嘴,心想怎么这老头表扬人都是骂着的。他见老人态度温和,便问道:“老人家,刚才你说的还有一种人……”
哪知老人一听他说话,脸色一下变得严厉起来道:“我不是和你说过,只管听不要问吗?那种人究竟怎样,也和你也没关系,你知道了又能怎样?!”
饶是马严心性通达,听了老人的话也是心中一堵,马上低下头来,不敢吱声了。
老头依旧没管他的感受,继续道:“学剑既是为人。什么样的人,修习成什么样的剑术,最终练成怎样程度的剑术,也代表着他是怎样的人。所以学剑就是修身!当然,对剑的认识一般也会有一个过程。开始的时候习剑者多半会认为——剑就是剑,这一阶段的修习者虽然手中有剑,但心中可能无剑。随着对剑的熟悉,感觉深入,很多人不但手中有剑,也能做到心中有剑。但不是所有人通过努力修习,就能做到心中有剑。如果能够做到心中有剑,他对剑的认识也就开始有的变化,这样的习剑者也进入了对剑认识的第二阶段——剑不是剑。这样的习剑者会意识到,手中的剑不是一只兵器,一种冷冰冰的存在,它是身体的一种延伸,甚至是身体的一部分。就像一个人对有手有脚觉得很自然,从来不会认为多余一样,他对剑的感觉也会如此。这一阶段的习剑者所表现出来对剑驾驭的技艺上差别很大,其中最高水平的也就是武林中那帮笨蛋所说的——身剑合一。哼哼,他们又懂什么剑!”老头对马严说着,好像又自语起来。此刻马严已经学乖了,无论老人说什么话,他只管在一旁听,更何况他感觉老人这些对剑的认识,对他来讲也是大有裨益的。
老头见马严认真地听,又道:“习剑者对剑认识的第三个阶段就是——剑还是剑。”马严听老人这么说,心想怎么都身剑合一了,结果反倒又成了剑还是剑了。他虽然心中有疑问,却也不敢贸然提出来了。老头见他神色变动,知道他有话说,却道:“至于为什么剑还是剑,我看你这辈子恐怕是无法认识到了,你若能找我教的去做,能做到身剑合一,都已经是很幸运了。”对于老人的这话,马严老大不以为然,总觉得老人实在武断了些。
老人在旁边继续讲,所言看似修习剑法,但很多又是为人的道理。这些道理马严虽然心中有数,但一来以前没有像老人讲的这样系统,二来也从没有和练剑贯通,所以听起来也是意味颇浓,经常也有茅塞顿开之感。
二人就这样一个听,一个讲,直到一声鸡啼,打破了天地间的沉寂。
老人好像很满意的道:“小子你运气不错,本来说给你讲两个时辰,看来第一天你就让我多讲了半个时辰。但愿你能领会其中的道理,也好叫咱们的时间没有白费。今天子时,咱们继续。”说罢身影一动,隐入黑暗不见了。
马严一直在边听边想,没想到老人说走就走,若不是庭院中两堆未燃透的柴堆,马严还以为自己做了个梦。此时马严才发现自己已经浑身湿透,回想老人跟自己讲的,总觉得他讲了许多,又觉得他实际上也没说什么。等到他回到房中,想把老人讲的著于笔端,却发现又不知从何写起。因为老人所说的一切都是想起来很重要,写出来没必要的东西。再想想老人虽说要教自己鸿钧剑法,可一个晚上都没有说到一招半式,一下子想到老人的怪脾气,实在是觉得猜不透。眼看天光渐明,便爬上床去,边琢磨着老人晚间跟自己说的话,也就睡去了。
说话到了第二天子时,老头果然悄然而至。这回马严虽然准备了吃食果蔬,却没敢燃篝火。老人来到后也没多废话,继续旁若无人的讲起来。这次老人依然没讲到鸿钧剑法的招式,而是从“自然混沌经”讲起。据说这“自然混沌经”由黄帝亲手所作,是对上古武学技艺的一个集中总结。后来此经一直为夏商周的统治者所秘传。后来随着东周末期诸侯割据,“自然混沌经”随着禹做九鼎一起,不知所踪。后来东周太史儋,根据自己的记忆,录下了其中的一部分传了下来。经过几百年的传承,形成了现在的天籁功、洪荒功和极乐功,与各门功夫对应的分别是鸿钧剑法、狂沙刀法和海波掌法。这些武功虽然有人修习,但江湖上知道的人却不多,即便看到有人使用了相关的武功,多半也识别不出来。
接着老头把天籁功和鸿钧剑法,特别是鸿钧剑法的原理,抽丝剥茧般的跟马严讲了一遍。等他讲完,又已经到了鸡叫之时。
等老人离开之后,马严坐在那半晌没动。他以前跟师父学鸿钧剑法时,从没听过、也没想过鸿钧剑法当中竟有老人所讲的许多奥义。马严静静的思索了一遍老人跟他讲的话之后,忍不住心潮澎湃,血脉贲张。等他回过神来,天已大亮,而且自己也是疲惫不堪。经过这一晚,马严对老人的武学修为早已是佩服的五体投地。别看老人没有给他讲具体的招数,但此时在他心里,竟然好像鸿钧剑法是他自己创作的一般。这回马严回到房里,倒头就睡,一直到下午才醒。
马严醒来之后,又将老人前两个晚上跟他说过的话,综合想了一遍,心里总觉着对剑、对鸿钧剑法的认识,与两天前的自己完全不是一个人了。索性拿起一把剑,又把鸿钧剑法练了一遍,却又觉得内心一阵混沌,就连之前自己习惯的套路,也耍不出来了。他自己也解释不了究竟是为什么,只能眼巴巴的等着子夜的到来。
这天晚上,马严吩咐在后院多设了几个火把,自己站的离石案远远地,打算等老人一来,就把白天遇到的疑惑讲给老人听。没成想子时时候,老人又从他身后悄然转出,什么也没说,捡起旁边兵器架子上的一把剑,从头到尾将鸿钧剑法舞了一遍。这一遍和前两天舞的那一次不同之处在于,好像是特意为了让马严看清楚,所以动作相对较慢,而且收发招之间,也没有隐隐雷声,只在剑锋劈空时发出“嗤嗤”的声响。老人这一趟剑舞了一顿饭的功夫,让马严受用不已,之前心中的困惑已经解决了大半。老人收招之后,也没多话,往之前的石案旁一坐,示意马严也坐下,又自顾讲了起来。这一次老人按照十二路鸿钧剑法的招式,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每说完一招,马严心花怒放,都想马上按照自己的理解练上一遍,但见老人丝毫没有让他练习的意思,只好强忍在那,静静地听。
等老人讲完了最后一招,恰好又是一声鸡鸣。老人收住话头,侧脸对马严道:“小子,这几天我跟你说的话,你可全明白了?”
马严听了,静静了想了一会儿回答道:“老人家,马严都明白。”
却没想老头见到马严这番慎重的模样,一下子不耐烦起来,直接道:“明白就是明白,不明白就是不明白,这有什么好想的?和你那个笨师父一个样!既然你明白了,马上给我演练一遍。”
被老人没来由的一顿训斥,马严有些莫名其妙,好在这几天的相处,他对老人也有了几分了解,心下也不以为意,而且他其实早已按耐不住了,巴不得早点将鸿钧剑法练上一遍,听老人这么一说,马上接过剑,舞了起来。马严这一趟剑法使的可比三天前差的太多了。应明是同一套剑法,但即便之前见过马严用剑的人,也会迟疑他是不是又学了一套新剑法。虽然招式还是那个招式,套路也还是那个套路,但给人的感觉实在相差太多了。
等马严使完了,就见老头一边摇头,一边说道:“哎,还行吧。以你的资质,能够到这种程度,也属不易。”然后盯着马严有些严肃的道:“马严,今天给你讲完鸿钧剑法,咱们的缘分也就算尽了,有些话我必须要和你说清楚。我之所以再传授给你鸿钧剑法,除了你人品资质还有可以之外,根本上还是为了了却你师父一个心愿,算是给他的在天之灵一个告慰。之所以不传授你天籁功,是因为两门武功都属于绝顶上乘的武功,但你资质有限,真要内外兼修,要么学不成,要么会对伤害到自己,这个你要心里清楚。以你对鸿钧剑法的理解,如能仔细揣摩、勤加练习,到了五十岁也能有成就。但是从今天起,鸿钧剑法如非万不得已,绝对不可示人,具体原因么,我也不用和你说。希望你能够继续多做善义之举,需知来日方长,也不辜负我教你一回。”
马严一听,这是告别的话啊,心想老人不会才一熟悉,就要离开吧,忙道:“师祖……老人家,马严愚鲁,对鸿钧剑法上有很多不解,还请……”
还没等他说完,只见人影一晃,老人已经不见。只有最后一句话还飘在马严耳边:“小子,你需记住,我不是你的师祖,愿你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