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五路,还有暗二路。苻坚不是常人。此二路为:吕光部,待命于陇西,随时可以从攻伐西域三十六国的途中返回。东瀛已经听命于苻坚,随时准备从海路南下,骚扰沿海。此七路布局,左一,右一,中五,对我形成包抄之势,俗称‘西瓜头’战术,是胡人作战常用手段,当年五胡入中原、占我长安,用的就是这一招。”
“太傅知己知彼,战无不胜。”
“谁也不敢夸下海口,一切听天意吧!你再介绍苻坚南下前的最后一次庭议。”
“据谍报,最后一次庭议讨论了两个月之久,从六月到七月,苻坚一直处在战略调整中,最终确定了要来。最后一次庭议依然在太极殿举行,反对者有阳平公苻融、中山公苻诜、太子苻宏、尚书太仆射权翼、尚书原绍,太子左卫率石越,以及僧官道安,王妃张夫人等。坚决支持的赞成者有慕容垂、苟池、姚苌以及王室、大臣、大将多人,他们是苻方、苻丕、苻睿、朱肜、窦冲、张蚝、梁成、梁熙等。他们的内部斗争非常激烈,每次苻坚都是带剑主持会议。先前吕光也表示赞同,后来不知为何,大战前夕却去了西域。”
“吕光曾向我问好。你们重点介绍一下苻坚的个人情况,越详细越好。”
这次战前的敌情汇报内部会议在谢安家中举行,一整夜,茶水不息,辩论不息,太傅府第灯火通明。听完了汇报,谢安在会场中闭目养神,听谢玄、谢琰、谢石三人与将军们剖析军情,时而展颜一笑,时而皱紧眉头,偶尔点评一句,最终归于沉默,静静地坐着,好像老僧入定。
刘牢之是个农民,大大咧咧走到大家跟前,指壁上的地图问谢玄:“长安哪里?洛阳哪里?”谢玄一一指给他看。刘牢之又问:“西域哪里?”谢玄就指出地图上那在西边的一大片云彩给他看:“喏,我们的西域。吕光正在这里帮我们打得很辛苦。”刘牢之笑了,将手一抹说:“这一大片都是北方啰?”谢玄点头道:“不错,是我们的北方,现在姓秦。”刘牢之哈哈地笑,手往南指:“这巴掌大的一片地就是我们的大晋朝啰?”谢玄说:“不错。要论国土,我们比秦国小三倍,人口相当,论兵力小一倍。这是事实。”
刘牢之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坐下了。
何谦说:“别忘了我们还有大片没开发的土地,岭南,海边,都是我们的。”
戴循说:“何将军难道想退让吗?这是不可取的。”
田洛道:“有进有退,方为万全之策。我们通过巴蜀可以接通秦陇,还可以接通江汉,假道楚地进攻中原。”
戴循说:“这是行不通的,当年诸葛武侯九伐中原之所以不成功,就是因为假道成了假攻,他应该牢牢控制荆州。总之中国局势看似以中原为成败的标志,其实是由西南、江南两地牵动。得巴蜀者得天下,因为巴蜀是长江黄河的上游,可以用上游的力量控制中游、下游。得江南者定天下,因为江南是中国作为大陆与海洋的边界,只有取得江南,才算是取得了中国大陆。苻坚是爱读书的人,他知道这一点,因此这次以举国的兵力南下,正是要以雷霆之势覆我水上之舟啊。”
将军们听了戴循的话,表情更加严肃起来,高衡、刘轨、孙无终、诸葛侃等人不说话。大家放下手中的茶杯看谢安。
谢安挥麈而起,向戴循点点头。命谢玄把地图收起来,对谢琰说:“请你大姐姐出来一下。”
谢琰有些意外,不敢多问,马上把谢道韫请出来。谢道韫是江南才女,将军们有的还是第一次见到她。
谢安对谢道韫温和地说:“韫儿,你那王郎现在方便出来说说话吗?”他问的是谢道韫的丈夫王凝之。王凝之是王羲之的第二个儿子,父子信仰天师道。王羲之的书法出神入化,正是从天师道的符箓神书中受到重大启发,演化而来。王凝之与谢道韫结婚后,每天在家修道。因为大战在即,谢道韫回到娘家帮着打理家务,王凝之也随她回到了谢安家。在平时,谢安是不打扰他的。
谢道韫说:“无妨。”大大方方把王凝之叫出来了,扯了扯他的衣袖:“叔叔有话问你。”
王凝之向谢安行了一礼:“叔叔请讲。”转过身来向将军们行了一礼,十分谦虚。将军们见他身穿道家衣行儒家礼,非常自然,心中都暗自喝彩:“好个儿郎,不愧是王羲之的儿子,谢安的女婿。”刘牢之大乐。
谢安点了点头,示意大家都坐下说话。王凝之待众人都坐下了,舒展道袍,从容坐下。谢道韫侍立在夫君身后,衣衫淡雅,落落大方。
谢安问王凝之:“王郎近日所读何书?”
“父亲传我黄庭经,要我清心寡欲。”
“好。”谢安直奔主题:“你是道中人,请介绍一二。”
王凝之颇识大体,当即择重介绍。本来按着教门规矩,是不能对外人透露的。“我神道是东汉黄巾军太平道同门,皆出于道祖张天师。当年天师上青城山,在山洞里面获得老子遗书,得神符,创神道。我大晋朝灭蜀汉不久,李特、李雄以神道十万众,在成都成立成汉国,后被桓大将军所灭,蜀地又归我大晋之版图。近年的事又在变化,叔叔比我清楚。”
“说说天师道与苻坚的关系。”
“神道五教,天师道居其一。苻坚是陇人,得昆仑王气,故欲王中国。李特李雄与苻坚皆是氐人,乃五胡之一,然考其族源,氐人是羌人之后,同是大禹王后裔,原是我大夏子民。巴蜀青城神道传至秦陇,氐人多信之。五胡皆以佛道为利器,大破儒门,汉人因此遭难。自从苻坚统一北方,长安洛阳遍是道宫。苻坚信道。”
“听说苻坚的皇后苟氏因为信道,离家出走,可有此事?”
“无从得知。叔叔与诸位将军请坐,容小侄暂退。”
王凝之道衣飘拂,离座而去。谢道韫也离去了。
窗外下起小雨,池中似闻鱼跃之声。将军们不太明白谢安的意思,谢琰替大家问道:“父亲有什么打算?是不是要借神道的力量打击苻坚?”
谢安说:“我有我的用意,你们不必问,以后就知道了。玄儿可知苻坚有辆云母车?”
谢玄纠正道:“不是一辆,而是两辆。一正一副。”
“你怎么看?”
“我看他招摇过市,有时骑马,有时坐车,有时步行。”
“步行只是在巡营时偶尔为之,身为一国之君,真正要随意行走是不可能的。你说他‘有时骑马、有时坐车’,等于没说。”
“那我就赌他在战场上坐车。”
刘牢之同意谢玄的观点:“骑马目标太明显,他得防我们的神箭手。‘唿’,箭来了,‘啊呀’,大秦天王从马上栽下来,死了。”刘牢之做了个中箭仰倒的动作,大家被他逗笑了。
谢安笑道:“我赌他骑马。因为他的车早有用处。一辆载着他的王妃清河公主,无论打仗还是巡游,他们都在一起;另一辆载着他的一个玉钵与冰鉴,专门用来盛冰。苻坚体热,喜欢吃冰,春夏秋冬都离不了。哈,苻坚这两辆车十分有趣,我早就给他取好了名字,一辆叫冰车,一辆就叫女车,大家说可好?”
将军们都说“好”,心想“了解的这么清楚,谁不知我们的太傅与苻坚相同,有此雅好啊!”
谢安对戴循说:“戴将军刚才的分析很有道理,我非常同意。戴将军,请你介绍一下我军的四大军团。”
“桓家军团驻守荆州,是我边防大军;王家统领的京城部队及会稽王的会稽部队,是我军的中央军团;原来祖逖刘琨二将军打造的北伐军团雄风尚在,只是装备不足,祖逖之弟祖约虽然老了,是员大将;再有……”说到这里,大家都笑了,知道他要说什么。
刘牢之抢着说:“再有就是我天下无敌的北府兵!江淮儿女个个是英雄好汉!请他苻坚有来无回!”
“坐下!”谢玄喝道:“太傅在此,休得无礼。”
谢安笑道:“无妨。戴将军你说得不错,说得很好。”
“请太傅指示。”
谢安缓缓离座,起身推开窗户,让那雨飘进来打在脸上,胡须上,衣服上。沐浴着这场初秋的雨,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快意。
“我军另有一个军团,是不为人知的精兵,真正战无不胜,是我们赢得这场战争的杀手锏,是无形的战士,是无坚不摧的宝剑。你们说是什么?”
“是我军的浩然正气!”
“我军以仁义之师力克秦国虎狼之师,让他的锐气倾刻瓦解。”
“是我军无孔不入的谍探,深入苻坚大本营。”
“是我大中华文化威震四方,让胡人每走一步都处在当地老百姓的重重包围中。”
“是我长江天险,长江就是我们的第五军团。”
谢安微笑着摸了摸胡子,什么也没说,只是看了谢玄一眼。
谢玄举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请示谢安:“太傅,是不是今天可以了?”
“好。”
散会时,谢安亲自把北府兵的这几位将领送出大门。
刘牢之率先飞身上马,向大家一抱拳,扬起臂来做了个胜利的手势:“苻坚是我的!”马蹄翻滚,轰隆远去了。
事态已紧急,散会后谢安连夜入宫,向皇帝汇报军情。第二天朝会上,正式任命下来了,诏令由太傅谢安总理国政,全权处理一切军政大事。谢玄为前锋都督,谢石为征虏将军,谢琰为辅国将军,桓伊为西中郎将,以胡彬为龙骧将军。王师出王庭,诛灭叛臣苻坚。随着这一道诏令下来,三军将士立即进入战时状态,整个中国都沸腾了。
谢安很有意思,变被动为主动,正式向苻坚下战书。言词老辣,故意霸气外露,令苻坚大感意外。有段话很妙,大意说,中国早该统一了,如今天子任命下来,让我儿子与侄儿挑大梁,希望大王悉心指导他们的战术,不要客气。我知道大王身体不好,希望大王保重身体,不必亲自出战。听说大王的太子与王子都是少年英雄,我建议我们这些老人退下来喝茶,让他们小儿辈对小儿辈,锻炼锻炼,不知大王意下如何?
苻坚接过战书连看三遍,失声大笑,对臣下说:“想不到谢安如此风趣!”挥刀将挑战书劈成两片:“敢笑我大秦无人耶!”大军进发,战士放歌。
不多久,大部队开到边境。两边的百姓知道又要打仗了,拖儿带女,望风而逃。有位亭长带着百十号民夫拿着酒食前来劳军,因被大王召见,感到十分荣幸。
苻坚问:“已过黄河数日,为何还不见长江?朕久居华山之下,欲游美景江南。”
亭长慌忙答道:“大王,长江流过荆州地界,出了此地,三天之内就可以看到长江。”
“啊太好了!朕还是生平第一次见长江。长江之水与黄河之水相比如何?”
亭长答不上来了。慕容垂在一旁答道:“黄河水浊,长江水清。”姚苌接着说:“黄河气势磅礴,长江寒气逼人。二龙飞四海,四海为一珠。”
苻坚大喜:“朕喜欢!听说南方人以长江为天堑,笑话!这世上还没有我迈不过去的鸿沟!今天我来变天险为通途!朕的百万大军,何人可挡。”苻坚立马指南:“投鞭断流,快哉快哉!”
将士们顿时为苻坚的冲天豪情感到振奋,一营一营鼓掌呐喊,各军团骚动不已,边境上燃起火焰。
苻坚一笑,对那亭长说:“卿治一境,责任重大,望卿善待百姓,勉哉!”
亭长心想“还百姓呢,早跑光啦,如今我早已是个空头亭长。”山呼“万岁”不已,磕了几个头,把民夫留下来服役,自己骑了匹蹇驴往回走。没走几步,一个小军官大声喊着跑过来,把他的毛驴也拉去了。亭长索性把衣服也脱下来,扔在小军官的脸上,一个大转身往回跑。站在远远的山岗上回头望,看见身后的队伍像一片黑压压的乌云撵过来,将大地吞没。乌云中裹挟着黑腥风,夹杂着令人闷绝的车马轰鸣声,在荒凉的原野上慢慢蠕动,蠕动,蠕动,伸向了不可知的远方。
濯足浪客评曰:此回书写大战前双方的状态,一动一静,一刚一柔,形成对比。战争因为双方的配合而形成。谢安向北了望,苻坚一心要到长江。各自赶赴各自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