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一天，秦军大军来了。将士们如释重负，纷纷拿起武器，准备拼死在战场上。谁知那秦军大军领军之人远远地在阵前喊话：“胡彬将军，我来救你。我军本是秦军羽林郎，我是羽林郎统领赵盛之，因仰慕谢太傅威名，已经投在了谢石将军麾下效力。如今谢石将军派我来救你们，包围你们的秦军暂时被我冲开了，请随我一战！”
因一时不知真假，晋军中有人向赵盛之射出一箭。赵盛之大吼一声，策马上前。那箭劲道极强，“嗤溜”一声射在他肩上，血溅十步。赵盛之肩插一箭，巡场大喊：“龙骧将军今在何处？”
胡彬不再迟疑，扬鞭拍马，飞到阵当中。因奔跑极快，红袍直立，久久始降下。扛旗大将在左，龙旗招展。执戟大将在右，闪闪生威。赵盛之飞马迎上，两人面对面站立，举目而视。他们从来没见过面，如今在这战场上见了却觉得如此熟悉！如此亲切！如此温馨！
胡彬上前为赵盛之拔去肩上的箭。撕下龙骧战袍，为兄弟包扎。两人拉起手，高高地举起在阵前。
两军将士默默地看着他们，久之，一人欢呼，万众沸腾，山谷中爆发震耳欲聋的狂潮。胡彬一挥手，两军合拢为一处。赵盛之命粮草官将准备好的干粮马上分发，晋军将士秩序井然，列队领粮，各自归队。赵盛之赞道：“不愧是中央军！”胡彬命令：“不许暴食！”将士们深知粮食的珍贵，吃一半，留一半，都表示吃饱了，纷纷请命上前线。胡彬与赵盛之商量了一下，休息片刻，将部队编在一起。穿插混列，方便绞杀敌军。赵盛之说：“我们羽林郎也本是皇家军队，这下好，两个中央军编在一起，谁能敌我？”
胡彬一笑，礼让了一番，即以赵盛之为副手。龙骧虎步，率领一万三千中央军，杀入秦军大阵。
风云呼啸中，刘牢之强渡淮河，尽拔其栅栏。大军过处淮河沸腾，飞鱼上山。晋军一路锐不可挡，飙入洛涧。刘牢之扛刀低头，当先冲进秦军阵中。梁成大怒，挥刀砍来。刘牢之大呼“快哉！”不躲也不闪，挺胸让他砍。结结实实砍在铠甲上，“哗喇！”火光四溅。梁成惊愕，转身就走。刘牢之“嘿嘿”耍刀，正手摘星斗，反手擒闪电，无声无息跃马奏刀，身影交错中将梁成削成树桩。梁成的上半身抱着刀倒在地上，下半身骑在马上，被战马拖走。刘牢之大喝道：“拉回来并一处，这是秦国大将，留他个全尸！”
大军趁势正旺，接连取胜。刘牢之奋起神威，接连斩了梁成、王咏、王显三员大将。破敌数万，受降满川。晋军兴奋不已，视刘牢之为今日之战神，祖逖第二。孙无终等将在谢玄帐中，闻此豪兴欲飞。此役秦军前锋瓦解。那涧中之血从洛涧漂进淮河，一直漂到下游，沿途民妇不敢洗衣。谢安正与法显对弈，闻之罢棋。
祖约脱却战袍，半裸虎躯，奉谢玄之命来战张蚝梁熙，日出之时双方同归于尽。谢玄命厚葬了这老将军。将士们要求按军礼把老将军葬回建康，谢玄说：“不必了。忠臣殉国之处是圣地。忠臣在哪里，哪里就是国土。大丈夫战死疆场，正相宜也！从今天开始，不用马革裹尸还，埋在战场上吧！这是对老将军最大的尊重。”
于是三军缟素，一坟巍然。战士皆指坟为誓，将军们纷纷请命出击。谢玄傲立风中，轻抚宝剑，说“还需再等。”“等什么？”“等苻坚应战。”“为何要等？”“我要看他信中意，笔底心。诸君，不可打没准备的仗，务必全胜！”诸将拜服。谢安闻此，拈须微笑。
时间看看已到十月底，正是小阳春天气，凉风转暖气。那昆仑山上的神龙轻轻呵口气，把整个中国都含在嘴里。江淮麦苗青青，冷中见生机，预备着与严寒战斗。要在冰雪中沐浴一个冬天，要以一身冰雪精神来见春天。江南山水，壮丽如斯。战场上的战斗阻挡不住花的盛开。世界虽大，无非一处又一处赏花的地方。
谢玄在灯下看剑，大帐通明。自家舞了一会儿，微微觉得热。收了剑，袒腹观书。座之左取《嵇康集》，座之右取王弼《老子注》，肆意翻看。谢琰进弹古琴，曰：“我为帅兄伴读。”谢玄失笑，兄弟美乐。
忽报有人求见。问是何人？说是故人。谢玄命请入。见那故人蒙面，问君是何人？故人不语，手指其面。谢玄一笑上前。身边士兵急忙阻拦：“大将军不可……”
谢玄轻轻解开故人脸上的面纱，那人盈盈一笑，将面纱盖在谢玄头上：“你还真有胆量。”谢玄说：“我知道是你。”二人相视，暗暗握手。士兵们知趣地退下了。谢琰弹琴不辍。
谢玄刚学剑时见一少女，整日蒙面，不言，不语，不寝，不食。祖逖也不说她是何人。有时在山下泉水边看见她，不一会儿又在山顶上看见她，心知是异人。敬问祖逖：“气可望乎？”祖逖说：“气如不可望，人不可知。灵光一点，各人自知。有形之气为云，无形之气为光，无极之气为神。老子紫气东来，紫光也。王者有龙气，霸者有虎气，龙气为清光，虎气为白光。人是神子，每走一步就有火光冲天，只是常人不知，看不出来。善人有运气，恶人有晦气。人之将生，屋上有五色之光；人之将败，头上有九重之雷。”
如今谢玄携那异人之手，登上了八公山。异人讲解道：“苻坚要败了，你看你看，寿阳那边黑气弥漫，此为尸气也。”谢玄心中不忍：“唉，杀人原非我本意，苻坚自己找死。”异人说：“不必说他了。”山风凛冽，谢玄怕她走，拥她在怀中。夜已深沉，回到大营休息。灯灭了，心中的火光升起。“谢郎，这一仗我帮你，不许你无功。这么多人的命运你要勇敢地来决定。”“有叔叔在。”“我已在建康见过他。”“好。”这晚谢玄睡得香。半年没睡过一场好觉，如今天遂人愿，很多好事情因着大缘，借着上苍的大力，凑齐了来到他身边，要他奋起，要他放胆前行。真的很感恩。
苻坚军中的巫师慌慌张张跑来向苻坚汇报，大帐里已经挤满汇报的人，根本挤不进去。苻坚远远看见他，沉声喝道：“你过来。”巫师拼命挤到苻坚座前，行叩拜大礼。苻坚慈祥地说：“请起来说吧。你是我们氐族的神师，朕自行军以来，都带你在身边。神师有何话说？”命赐坐。
巫师稍稍安定，汇报说：“大王，我刚刚知道，红绡女已经到谢玄军中。”“红绡女是何人？”巫师将红绡女的来历简单说了。苻坚沉吟道：“红绡女会望气。”“是的，世界上有一种异人，他只要登高一望，就知道对方在哪里。”“你是说，红绡女通过望气，把我军军情一望即知，岂不比千里眼还厉害？”“大王，世上之事无奇不有，她就是传说中的千里眼之类的异人啊。”“一派胡言！”“大王，她的神通是天生的。当她幼小时被人抛弃在路上，身裹红绡，哇哇大哭。仁慈的地母在地底深处听见了，乃赐她天眼神通，让她可以找到自己的幸福。”“不信这一套！”“大王，听说法显和尚也从天竺回到中华，今在建康。这法显和尚是见过佛祖的人，有光啊，大王！”
苻坚怒道：“怎么有点本事的人全在谢安那边？连道安、吕光也不回来了。你是我们氐族的神师，难道没办法吗？”“我的大王，要是在部落里谁家犯了煞，我倒可以救一救，驱驱魔。如今大王的百万大军都中邪了，人家说大王是魔王，我有什么办法呢？我的大王，唯一的办法是退兵啊！”
苻坚沉默了一下，猛地站起来，大喝道：“这人疯了，一派胡言！神神叨叨，乱我军心，拉出去斩了！”巫师大惊，“扑通”一声跪地上。帐中几位氐族将军慌忙也跪下来，为巫师求情。大帐闹腾开了，呼告连天。苻坚阴森冷笑，谁的话也不听，喝令斩了。
“砰！”“砰！”“砰砰！”，忽听得有什么东西被一路撞飞，有个士兵大汗淋漓，惊惶闯入：“禀报大王，皇后娘娘回来了！”
“说什么？”苻坚愣极了，一动不动盯着士兵看，大喝道：“斩了斩了，我把你们全都斩！今天都中邪了，你们放马过来，我见佛杀佛，见魔杀魔！她在哪里？为什么不进来？”
士兵脸上露出古怪神情：“大王，皇后在河边。今天一大早，河对岸来了条船。神不知鬼不觉，不知怎的，突破我军三道防线，将皇后娘娘送到岸边，那鬼船又消失了。皇后娘娘是我们的娘娘，举国之母，我们这些当兵的原来在大王检阅时都见过皇后娘娘，不会认错。我们看见皇后娘娘下了船站在河边，好像天上的神。我们就下跪。皇后让我们起来，说了句奇怪的话。皇后说：‘虽从南方来，还归北方去。大王不喜欢我穿汉家衣，如今我把这身他们给我的汉服脱了，来见大王。’”说到这里，士兵低下头，不敢说下去。
苻坚喝道：“说。”
士兵哭道：“皇后把身上的衣服脱了，脱得干干净净站在河边，像个孩子。我们全都跪下来请求皇后娘娘把衣服穿上，好来见大王。皇后不肯，说：‘请大王过来。大王不喜欢汉人，我就不穿汉人的衣服，希望大王喜欢。’我们看到皇后光身子坐在河边泥地上。她在等大王。”
所有人都被震惊了。苻坚拔剑在手，住空中东砍一下，西砍一下，似乎在与一个看不见的魔鬼战斗。群臣惊呼，跪倒一大片，哭声暗起。
苻坚剑指那巫师：“你说，她是我的皇后吗？”
巫师也哭了：“我的大王，我活了一大把年纪，从没听说过皇后不穿衣服。”
苻坚怒吼：“你笑我没管好自己的女人吗？还是笑我让举国蒙羞？好！好！今天的耻辱全是你们这些人逼我干出来的。百姓是魔鬼，君王才是畜牲。我何曾不想天下太平，太平得了吗？王猛在时我们在中原过得挺好，但你们知道这‘好’是怎么来的吗？王猛当初明里暗里杀了多少人，朕都看不过去了。王猛说：‘老百姓就服收拾，说好话不管用，鞭子管用。’如果你们这些人都能把自己的日子拾掇好了，要我们这些做君王的何用？但我问你，会种地的会开地吗？会喝水的会找水吗？会放羊的知道哪里有草场吗？只有雄鹰在天上飞，才能看清地面的一切。你们怨恨鹰叼羊，不知道鹰的辛苦。饥饿不能停，风雨都得飞，就算毒日头能把我的翅膀晒化，晒不化我的心！”
苻坚也哭了：“把那女人杀了吧，她不是我的皇后。她是河里的妖怪，土中的地魔，一直在地底下等着我，但又何必如此性急呢？”
想了想又说：“我不杀她。她是我的女人。神师啊，请你老人家领我的皇后回到我们的老家吧！老家的水一喝就好了。也许在那里，我们会重新开始。打完这场仗我就去看她。你去吧！”
群臣山呼：“天王圣明！”
巫师感激涕零，磕头谢恩，领命出帐而去。
不一会儿，又有个士兵哭着来报告：‘大王大王！我们没用，看不住。大王没来，皇后投河死了。我们看见一只凤凰飞下来，淮河水变得像天池一样清。老人也投河死了。”
苻坚“咣啷”一声把剑扔了，一汪血倒卷出口，冲向皇后的方向。人伏地上。昏暗中他一直在诅咒这无穷无尽的世界。黑暗有多深，诅咒就有多长，他的诅咒抵达黑暗最深处。永远诅咒，永永远远，直到天尽头。
苻坚醒来时，肚里饥饿不得食，转眼见兄弟陪伴在身旁。苻坚紧紧抓住苻融的手：“好兄弟，你说我错了吗？”苻融望着他的脸，艰难的说：“即使错了，我还是你的兄弟。”苻坚怒极反笑：“这样说来，你和他们一样，也认为我错了。很好。全世界的人都背叛我，我也不害怕。我是世界的君王，没人有资格背叛我。谁背叛我我就杀谁。不过请放心，我不会杀你，你是我兄弟。娘对我说，要我别欺负你。你说我欺负过你吗？”
苻融想起小时候的事情，哭倒在苻坚怀中：“大哥，你一直保护我！”
苻坚大吼一声跃起：“男人不许哭！好兄弟，我们去战斗！”
苻融抱着苻坚的腿不肯松手：“大哥，回去吧！”
苻坚一脚将他踢开：“娘都死了，你要我回哪里去？”
苻融歪倒在大帐的角落，自己抹眼泪，不敢再劝他。看见他把玉钵摔碎，望北跪下，喊娘亲。
三日后，谢玄三处大军抢先完成集结，陈兵于淝水河畔，送信过来，要求决战。建议秦军半退，晋军半渡，两军开到宽阔地带放开手脚厮杀。苻坚同意，在回信上批了一个字：杀。谢玄看了，轻轻把苻坚的信折起来，放进内衣中，贴在心口上，无论走到哪里怀中都带着这个字。明白了，苻坚要求他杀。如果他不杀，不但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苻坚。
苻坚与苻融眺望淝水，但见白茫茫一片秋水，不知道有多宽有多深。远处有笛声传来，缥缈空人心，凌厉催人魂，细听却又一片祥和，把人牵走。八公山上的草木皆有人形，狰狞下探。举目望远，晋军大营排到天边。苻坚缓缓吐了口气，喃喃说道：“此亦劲敌也！是到决战的时候了。也许明天就是世界末日，而我只能站这里。”又说：“难道我只能站这里吗？人的一生不是泡在水里，就是站在岸上。岸上的人看水里，水里的人看岸上，何处是彼岸？”
为写这本书，我陪兄长到过合肥。后来我梦见一个人。我问那人：“苻坚在哪里？”那人身上放射金光，使我无法直视，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要我先问自己，为什么要问“苻坚在哪里？”好奇？同情？羡慕？还是憎恶？我指莲台说：“救人是救己。”那人收了身上金光，带我参观地狱。我在后面，见那人的发髻非常像一个人，但我不能说出来。
我看见三间房。一间房是苻坚爱的人：他的父母，他的儿女，他的女人，他的兄弟，他的朋友。一间房是苻坚恨的人，无需举例。在这两间房中间，是他自己。坐在空空荡荡的房子里，手里捧着自己的心，打开，又合拢，打开，又合拢，打开，又合拢。永远做这个动作，没人懂。“他要坐到何时？”“他在等战争结束。”“什么时候战争会结束？”
“当时以为战争已经结束。两军决战于淝水。那天的值日天神告诉我：天气晴朗，没有一丝白云。晚秋的风吹来，水响如银铃。这是一个好天气，多少人在那天与心爱的人出游。我已请求上帝，如果有雨，改天再下。如果有花，也不要提前开放。上苍保佑背上行囊的人。那天的土地神告诉我：坚实的大地正在迎接所有回家的人，请女人背着她的儿子，老翁牵着他的孙女，在我平坦的背上放心行走。我已请求上帝，让我再睡一会儿。虽然我面朝地火，也不急着转身。那天的水神告诉我：河水清清，请路上的人喝一口。不要担心会把小鱼小虫喝到肚子里，那是众生灵的家。人是一条河，养育众生。当一条河遇见另一条河，就会有幸福。我已请求上帝，让我更清些，更浅些，不要让人害怕。”
那人说：“当日之战，是吉日中的凶煞，是良辰中的恶梦。希望我告诉你吗？”我指莲台说：“救人是救己。”那人于是牵我的手，我们的目光穿越厚土，看到那天地面发生的一切。我看见血渗到土里，染红了树根，一直滴下，滴在古代的骸骨上，瞬间就活了，沿着血滴之径升腾，寻找那血的源头去了。
梦回古战场，我找不到方向。这是一个人的战争，也是所有人的战争。起起灭灭中，有些人的内心在崩溃。战争是人发起的，却不由人来结束。人性的战场上没有赢家。我祈祷，与你一起来结束战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