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推掌说:“这一带的整体地形是:北一水,南三水,汇入淮河。北一水者颖水也,南三水者泚水、淝水、洛涧,以淝水为中。淝水在八公山下汇入淮河,往北接连拐两个大弯,成弓形,硖石、下蔡分别在弓两头。若自寿阳望淮南,淮河成了个大口袋。这种口袋地形,正是孙子兵法上讲的死地,只要秦军入我套中,成鱼鳖矣。苻坚不知地理,不知水的厉害,我要让他的北方兵哭着喊着回去。”
谢琰说:“不回去也可以啊,请他们在水中做客。”
谢石说:“元帅,据谍报,秦军目前正在做抢渡淝水的准备,日夜建造木船。”
谢玄说:“很好!他有木船我有铁船,他有铁船我有火船,他有火船我有石头船!”
谢石问:“淮河主道和这四条支流会不会涨水?”
谢玄说:“秦军最怕这个,我们可以散布谣言说要涨大水了,其实正在枯水期,浅处可以铁骑横冲,我已试过。只是秦军断然不敢大规模铁骑横冲,因为冲的时候要水淹马背。南方马不怕水淹马背,北方马天性怕水,不敢这么冲。想不到在水的面前,南方的小马胜过了北方的高头大马。也可以说是南方兵胜过了北方兵,因为南方兵强悍能忍,作战技术细腻,北方兵是一团火,燃不多久就灭了。也可以说是南方人胜过了北方人,因为南方人崇尚智慧而北方人崇尚武力。中国的格局历来是:北方人来打,南方人来统治。”
谢琰说:“听你说话越来越像一个人。”
三人都笑了。
第三天,谢石谢琰刘牢之大军出发,战鼓澎湃,军乐震天。车如帆,马如龙,气势如虹。谢玄欢送战士征战,望着队伍在山山水水中曲折前进,对将军们说:“不久我们就可以胜利会师了!”命令火速通知荆州桓冲军团东移,火速通知驻守建康的中央军团作好第二次支援的准备。
谢玄专门派家人给谢安请安,捎了个小木盒回去。请家人带话,说:“听说叔叔最近在家里下棋,侄儿十分想念,给叔叔捡了两颗天然棋子回来,一黑一白。这是淝水河边的小石头,希望叔叔喜欢。”
晚上谢玄在灯下等一个人。
一个他等待的人。
仿佛看见一身黑衣,孤独地穿行黑夜,像一只黑豹,连手中的剑都是黑的。“我可以让剑不发光”。很多年前这个人就说过这句话。是的,他能做到。他还能让自己像一片枯叶,漂过急流汹涌的大河。
夜已深了,谢玄为眼前的灯准备一杯酒。坐在灯前,闭上眼睛,感受到冷暖变幻,温煦中有寒冰。帐中酒气弥漫,又被帐外的风吹回,夹杂着些血腥气拂面而来。这晚秋天气,正宜饮酒。
一更天,落叶寒。
二更天,秋月残。
三更天,霜满天。
交夜的时候,祖约终于回来了。两人的手握在一起,倍感战友的温馨!祖约全身泥水血浆,从头到脚湿淋淋。一进帐就搂住谢玄,险些倒下。谢玄扶着他,看他身上有剑伤刀伤马蹄伤,知道他曾被剑劈刀砍马踩,又曾被水淹火烧,千言万语噎回去,只能说一声:“将军回来了!”老将军点点头。谢玄知道他体力消耗太大,不让他说话,向他敬了一杯酒,命令身边士兵带将军去泡澡休息。三名士兵连抱带拖把祖约抬走,谢玄深深叹息,默坐到天明。
“祖将军杀死苟池回来了!”这一消息顿时传开,轰动全军,在深夜中炸响了惊雷。
天明升帐,谢玄当着众将领的面请祖约将军脱去上衣,为大家展示各处伤口,讲述这三天的经历,用来鼓舞士气。
祖约说:“我老了,也许这一战后不能再战。当年我随大哥北伐,与刘渊石勒交手,后来又随王丞相平定内乱,与王敦苏峻交手,皆不如此战之烈也!当初我是大哥的副手,如今我要配合大将军重振我汉人血气,大晋雄风!三天前,我晚上游过淮河,水不冷,上岸时被暗桩刮伤。索性假装伤得厉害,倒岸上。他们的人来了,把我的剑夺了去,叫成一片。我故意把脸搞脏,不让他们认出来。他们得意洋洋把我捉去,说‘又捉了个南蛮来下酒。’我被他们拖到战俘营,营中已有无数我方被俘的将士,惨不忍睹。胡人天性凶残,以虐待为乐。先是用带刺的皮鞭打我,头上十五鞭,身上三十鞭。然后用火烧我头发,剥了衣服用烈酒泼我伤口。然后用刀割我胸口上的肉,割了八片。刀剜得深,我感觉不到血在流,心脏都几乎要被刀尖碰到。他们以为我死了,扔地上。第二天发现我没死,继续折磨。用马拖着我飞,抛起来摔下去,背上大开花,脊椎都要裂成竹片了。见我还不死,商量着五马分尸。这时一个士兵说:‘咦,这个南蛮我认得!’报告给官长,一个小军官跑过来,也把我认出来,说出我的名字,把我送到负责巡逻的苟池手中,这,正是我所愿。苟池见了我很欢喜,说:‘哟喝!’我假装要死了,歪着脖子,鼓荡全身之气,立刻血流满地。苟池说:‘我来!’因在帐中动手不方便,拉拉扯扯,拽我到外边。这时是下午,太阳快下山了,远山顶上的寺庙在发光。我本不信神,这时也被美景感动,暗暗祈祷,说声‘神灵保佑’。趁苟池转过脸去拿刀,我就杀了他。”
“你是怎样杀他的?”
“唉,我不想说。当时我把绳子崩断,一步上前,左手掐脖子,右手接过他手里的刀捅啊!刀捅进去,又弹出来,血花冲天,他跳舞唱歌,啊哈哈把刀劈成两段,以手为刀,插进我左肋第三根骨头中间。呼!我感觉到他的手在我内脏不知哪处抓了一把,差点痛死,就重重地击他耳门。大叫一声他倒地,再叫一声他又起。士兵们围过来,我夺一把刀又捅,他比我高,我只能捅他肚子,他绝不蹲下,被捅的最后一下抱着刀瞪我,吼着蹦起来,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把他甩到天上。最后一声吼叫,血像果子落下来。这回真的死了。不愧是大秦帝国第一勇士,如果不是偷袭,我杀不了他。捅了他多少刀都没死,最后一下才真的死了。”
诸将骇然。
“请问祖将军,你是如何逃生的?”
“夺马狂奔。不知多久,栽倒在一个土丘上,追兵将至无处可逃,我放马远去,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刚埋好他们就追过来了,大队人马从我头上踏来踏去,踩得严严实实。幸好土中有清气,我吸那青草根,接通地气。一气未丧,运气守元。他们走了,我憋着气从地底爬出来,几乎憋死了。爬出来后,感觉自己是个死人。爬爬爬,到河边,伤口大发作,沙地成墨池。我眼望河水,一心回来向大将军覆命。不能游泳,就找了段枯木当船,推下河骑上去,以手为桨,血水中慢慢划回来。就是这样。大将军,我军团以后请马雄、马啸二将军负责,恐怕我要退居二线了。但请放心,只要有我一口气在,绝不让苻坚渡过淝水!”
苟池被杀这晚,建康城中有人心惊肉跳。苟池托梦说:“妹妹你还在这里呀?我都被人杀了。你二哥被他杀了,今天我也被他杀了。杀我们的人是我们的祖先。”说完就不见了。梦中醒来,放声大哭。也不知道大哥在梦中说“杀我们的人是我们的祖先”什么意思,占了一卦,哭了两天。
王献之说:“亲亲,你瘦了,比以前更瘦了。”
她说:“谢谢关心。现在我已经完全好了。各家有各事,请回吧。”
“亲亲,你就是我的家。”
“王公子,请你不要说这种话,也不要叫我什么。我没名字,请你走。”
王献之惊骇地看她,默默退出来。在街上碰见顾恺之,忍不住把这事说了,边说边叹气:“病好以后她果然不理我了。”顾恺之笑着说:“女人都是过河拆桥,男人都是见桥就上。”王献之怒道:“说什么哪你!顾虎头,我跟你说正事,你说我该怎么办?”顾恺之笑道:“都是你二哥修道修出的妖道。那个道安和尚,法术虽好,治人治半截。大令,如今你惨喽。依我看,别再弄了,一个字:丢,两个字:丢开。”
王献之黯然伤神:“让我丢下万万不能。”
“真的美吗?”
“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美,反正我一见她就不能再去别的地方。”
“真没出息!你们兄弟几个绝了,都是你那离谱的谢家叔叔带出来的。”
“虎头。”王献之认真地说:“为我画幅画。”
“画什么?”
“把她画下来。你说得很对,也许再过不久,我们就会分开。‘各家有各事’各人回各家。永远不用再见面。”
“意思是画遗像啰?我从不接这活。”
“不是她要死,是我死了。我把她的像葬身边。她是一团红光,我活着看不清她的脸,死了却能亲吻她的面。”
顾恺之是当时画圣,甚怜王献之奇才,不忍心他被毁了,就答应了这个荒唐请求。
王献之果真带他去了。见了面,鼓起勇气直接说:“我回来了。这是我们这里最好的画家,我的朋友顾恺之先生。我请他来为你画张像。你要走我绝不拦你,希望你答应我这个小小请求。”
“王公子,无论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因为是你救了我,你是我的恩人。”
“难道仅仅是恩人吗?”这话火烧火燎,在王献之心中突突跳动,最后还是没说出来。
顾恺之喝了点酒,画了一天。画的是竹林中的女人抬眼看流水。他们三个人在一起的画面很奇特,顾恺之看那女人,那女人看王献之,王献之看顾恺之笔下的女人。三人目光循环,最后到画中的女人完成使命。三个真实的人依赖一个虚幻的人完成最终的交流。如果不是因为这张画,他们不会如此认真地看。这是为什么呢?顾恺之要写真,当然要看那女人;王献之关心画出来的样子,当然要看顾恺之手中的笔;但最不能解释的是,既然她要走,为什么还要对一个她看不起的人如此凝视?目光里面有没有情?眼睫毛里眨的是不是爱?一双明眸善睐的灵珠为何如此清澈又如此浑浊?她在他身边,为何如此亲密又如此遥远?他们拉着手,为何如此坚定又如此茫然?也许这一切天知道。那天在暗室中,法师你走后,有人哭了很久。
看她一身白衣,一动不动坐在竹林前。狂躁中却能克制自己,一直坚持到最后。安静得让人发狂。她总是两个极端。颠颠狂狂平平淡淡,热热闹闹冷冷清清。无聊无奈无情,忧伤寂寞零丁。不再憔悴,但比憔悴心更疼。冷漠如落日,不再有火光。原来一切都没发生过。给她水,她不喝,吻她手,她唱歌。心都操碎了她却完好如初。但她真不爱他吗?坚硬的冰里为何有跃动的火?看来千里以外爱她才看得清,那团火本不宜靠近,好比海上朝霞只为安慰失事的船。金光里不能看那旭日,人也读不懂她的眼神。后来回忆起,他才在暗地里读出了她的眼神中有两个字:救我。
建康是个风流场。王献之与一个外路女人相恋的事情很快就大家都知道了。谢安从道安与王凝之口中知道这件事,连顾恺之为她画画的事也知道了。一天,谢安对王献之说:“大令,你那幅宝贝能不能给老夫欣赏欣赏?”谢安要做的事这个世界还没人能拒绝,王献之也不能,只得暗中骂了声“死老头。”把画像展开给谢安看。
谢安绝了,第一句话就说:“混血美人。”王献之目瞪口呆。谢安说:“准确说,是胡汉相交的混血美人。她父亲是汉人,所以她是汉人,但从精神气质来看,又是典型的胡种,她母亲是胡人。五胡中鲜卑最白,人称‘白虏’,羌人最黑,人称‘黑羌’,匈奴人种很漂亮,处于黑白之间,她母亲是匈奴人。”
谢安说:“男欢女爱皆为人种之恋,暗中血在指引。老夫阅人多矣,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女子。胡汉混血一点都不怪,怪就怪在她像传言中的一个人。”王献之的心口突突地跳:“像谁?”谢安想了一下,问他:“人呢?还在你这里?”“暂时还在。”谢安笑了:“什么叫暂时还在?究竟在不在?”王献之说:“她的形骸在这里。”谢安说:“形骸在这里就应该放浪一把。”
“叔叔,到底她是谁?”
“大令,你这话问得好痴,犯了两个错误。你犯的第一个错误是,你连她是谁都不知道就住在一起了。第二个错误是,你自己的女人却要问别人。”
“我不管这些。为什么你们都不肯告诉我?”
“我告诉你!”一个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王献之回头看,那女人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倚在门框上看他,眼神里面充满愤怒。显然,刚才这两个男人的话她全部都听到了。谢安也有些吃惊,老脸发烫。
王献之快步走到她跟前:“不要你说,不要你说,你说的全是假话!”
“以前都是假话,现在都是真话。”
王献之望着她,两个人幽幽的眼神从明到暗,又从暗到明,刹那间不知道穿越了多少个白天黑夜,春夏秋冬。谢安站不住了,准备走开。然而就在这时,那女人的一句话把他留住了。这话一说出,世界就改变。
那女人握着王献之的手,像母亲握着儿子,温柔地说:“我是苻坚的女人,大秦帝国的皇后。”
电闪雷鸣,专往朽木劈。画从王献之手里掉地上。
“捡起来。”
于是一只手捡起来。
“给我。”
于是两只手递过去。
她把画打开,看一眼就卷起来,说:“很像我。”又说:“但不是我。”皇后粲然一笑:“何必画呢?真人尚且没着落,何况一幅画。画画那天,你们走了我都不知道,今天还是第一次见。”
王献之说:“我把它撕了。”
她说:“不要撕,留着玩吧。”
王献之乖乖把画接过来。当神像开口,拜她的反成了木头人。
这时该谢安走上前了,但他又能说什么呢?只能微笑:“原来是皇后驾到。皇后在我们这里吃苦了。”
皇后显然没把谢安放在眼里:“多谢太傅大人关心,以后我们家大王会感谢你们。你刚才不是说我是胡汉混血儿吗?不错。”皇后望着天上说:“我是胡汉混血儿,正如太傅是南北混血儿一样,何分彼此。”
谢安却道:“还是有些不一样,皇后身份高贵啊!我有个提议。”谢安拍了拍王献之的肩膀说:“我会把皇后来我们这里驻跸之事汇报给我们的皇帝陛下,这是两国之间的事,必须处理好,人家才不会骂我。我建议,即由大令护送皇后回秦国怎么样?”
这下该皇后惊慌了:“不行,绝对不行!”
谢安逼问:“怎么不行?”
皇后实说道:“有他同行,大王会杀了我。”
谢安又问王献之:“大令你呢?”
王献之苦笑道:“我听你们的,你们商量好就行。”
谢安点点头,说:“那么就委屈皇后再住几天。我马上特派使者到项城,告诉大秦天王,他的皇后在我们这里做客,请他做好准备来迎接。现在兵慌马乱,不然我亲自送皇后过去也未尝不可。为了使大秦天王相信皇后在这里,大令,你舍得把画送给我们的大秦天王吗?这是国家大事。”
王献之想也不想,当场就把画交给谢安。
谢安点头道:“很好。我去办事,你们聊吧。”
这事发生得很突然,谢安喜出望外,当即修书一封,连带那幅画一起,特派专员加急送到项城。
秦军正为苟池举丧。项城城下的秦军将领见是国事专函,不敢刁难,照交战前的外交礼节把晋使迎入。晋使希望面见苻坚陈述,被拒绝了。苻方反复掂量,最终还是把那晋使连人带信并那幅画都藏起来,意思是不让苻坚知道,以免可能做出不良反应。谁知苻坚当天就知道了,将苻方责骂一通,要亲自接见。
姚苌说:“大王,大将军做的对。万一晋使无礼,惊了驾,那我们做臣子的心不安哪。”
慕容垂也说:“请大王先看看东西再说吧。”
“那好吧,宣。”
“大王先看信还是先看画?”
“看画。信就不看了。谢安嘛,每次都阴阳怪气,不敢爽快地把话说清,就像他侄儿一样不敢和我痛痛快快打一仗,真让人生气啊。听说画是顾恺之画的,好啊,画的什么呢?有什么稀罕?嗯,我也知道这人是大画家。打完这场仗我要把顾恺之带回中原,为太后画张像。顾恺之和王羲之的儿子王献之合作,一个画洛神图,一个书洛神赋,人称双绝,我看也没什么了不起,他们的字画有我的宝刀好看吗……”
说到这里,画已展开,苻坚只看了一眼就吓得魂不附体,只觉得利箭穿心。那幅画飘飘袅袅地就从他手上落下来了。
濯足浪客评曰:此回书写大战拉开序幕,间插写了王献之与苟皇后,苻丕与芳菲两段爱情故事,引起战争与人性的思考。写“别墅国宴”一段,展示谢安风采并有奇峰突起。谢玄“水边一悟”一段,赞美道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