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色马
“华生,恐怕我要去达特穆尔的金斯皮兰了。”星期四的早晨,我们坐在一起用早餐时,福尔摩斯说。
我听了并不惊奇。因为金斯皮兰马厩发生了一件英国上下都在沸沸扬扬地讨论的离奇的案件,那就是发生在星期一夜里的韦塞克斯杯锦标赛中宝马的奇异失踪和驯马师的惨死的案子。
“要是不妨碍你的话,我非常乐意和你一同去。”我说。
“那真是太好了。”
一小时后,我们已坐在驶往埃克塞特的头等车厢里。傍晚时分,我们到达小镇塔维斯托克,小镇坐落在幅员辽阔的达特穆尔草原中央。车站已有两位绅士在等候我们。一位是体育爱好者罗斯上校,另一位是警长格雷戈里。
“福尔摩斯先生,您能到这儿来,我真的感到高兴。”上校说道。
“有什么新进展吗?”
“很抱歉,我们的收获甚微,”警长说,“你一定愿意在天黑前去看看现场,我们可以边走边谈。”
一分钟后,我们已经坐在马车里。
“菲茨罗伊·辛普森已经落人了法网,”警长说,“我个人相信他就是凶手,可是我也知道证据不很确凿。”
“那么,驯马师斯雷克腿上的刀伤怎么解释?”福尔摩斯问。
“我们的结论是,他摔倒在地时自己划伤的。”
几分钟后,我们的马车停在路旁的一座整洁的小别墅前,警长告诉我们这就是驯马师斯雷克的住所。他已婚,没有孩子,有一个女仆。他手下有三个小马倌,就住在离别墅二百码远近的金斯皮兰马厩里,负责照顾那些马匹。从别墅向西望去,有一群房屋,是梅浦顿马厩。除此,四周都是低缓蜿蜒的荒原。
我们跳下车。
“也许你愿意立刻去案发现场吧?福尔摩斯先生。”警长说。
“我想还是先在这里稍停一停吧,弄清楚一两个细节问题。斯雷克的尸体已经拉回来了吧?”
“是的。”
“死者物品都已检查过并列了清单吧?”
“是的,都放在起居室。”
“太好了。”
我们走进起居室,警长打开一个方形锡盒,把一些东西放在我们面前。
福尔摩斯拿起一把象牙柄小刀,打量了一会儿说:
“这就是死者手里的那把刀子吧?华生,这样的刀子你一定很熟悉吧。”
“这是我们医生所说的白内障手术刀。”
“一个人带着这样的刀在恶劣的天气下外出,又没把它放到衣袋里,这很奇怪啊。”福尔摩斯若有所思地说。
“他的妻子说,他是离开家时把它带上的。”警长说。
“这些纸是怎么回事呢?”
“三张干草收购商的收据,一张罗斯上校的命令信,一张是女士服饰店的三十七镑十五先令的发票。开票人是邦德街莱苏丽尔太太,发票是开给威廉·德比希尔先生的。据斯雷克太太说,德比希尔先生是她丈夫的朋友,他的信件有时会寄到这里来。”
“德比希尔太太出手真阔绰啊,”福尔摩斯看了看发票说,“我们现在去案发现场吧。”
走了不多远,穿过荒原就来到发现死尸的地点一荒野上凹陷下去的一个坑。警长说,斯雷克的大衣当时就挂在坑边的金雀花丛上。
“我想,那晚并没有风。”福尔摩斯说。
“没有,但是雨下得很大。”
“既然这样,大衣决不是被风吹到金雀花丛上的,而是有人放在这里的。”福尔摩斯说。
“是的。”
“这里有很多足迹,应该有很多人到过这里。”
“我们曾在尸体旁放了一张草席,大家都站在席子上。”
“太好了。”
“这袋子里有斯雷克的一只长统靴,菲茨罗伊·辛普森的一只鞋子和银色白额马的一块马掌铁。”警长递给福尔摩斯一只袋子。
“你真是高明,警长。”福尔摩斯接过布袋,走到低洼处,把草席拉到中间,伸长脖子伏在席子上,仔细查看眼前被践踏的泥土。
“啊哈!这是什么?”福尔摩斯突然喊道。
那是一根烧了一半的蜡火柴,上面裹了一层泥浆,乍一看,好像是一根小木棍。
“我怎么没发现呢。”警长懊恼地说。
“因为我正在寻找它。”
“什么!你本来就料到会找到它吗?”
“可能吧。”福尔摩斯站起来说,“我想在天黑之前,在荒原上走一遭。我打算带上这块马铁掌。”
罗斯上校和警长走后,我们两个人在荒原上慢慢散步。福尔摩斯完全陷人了沉思。
“华生,这样吧,”最后他终于说,“我们还是先找马的下落吧。马是群居动物,悲剧发生时或发生后,按照它的本性,它不是回到金斯皮兰马厩,就是跑到梅浦顿马厩了。它不可能在荒原乱跑,流浪在荒原的吉卜赛人也不可能拐走它,因为他们知道,这样一匹宝马没法卖掉。现在马不在金斯皮兰,那一定在梅浦顿。星期一夜里下了暴雨,而且梅浦顿地势低,如果我们假设正确的话,我们可以在那里找到宝马的蹄印。”
我们边谈边往梅浦顿马厩方向去。果然,在洼地松软的土地上,我们发现了一些清晰的马蹄印,福尔摩斯从口袋里取出马铁掌与地上的蹄印一对照,竟然完全吻合。
“你瞧,想象力是多么重要,”福尔摩斯说,“格雷戈里缺乏的就是这种素质。我们接着进行下去吧。”
穿过湿软的洼地,走过一段干硬的草地,地形开始向下倾斜,我们重新发现了马蹄印,后来中断了半英里光景,在梅浦顿马厩附近又出现了马蹄印。而且在马蹄印旁边,还有一个男人的脚印。
“嘿,这是怎么回事?”福尔摩斯说。
原来这两种足迹又突然转向金斯皮兰方向走去了。我们跟着脚印继续向前。奇怪的是,脚印又折了回来。走了没多远,足迹就在通往梅浦顿马厩大门的沥青路上中断了。这时,一个马夫从里面跑出来,说:
“这里不准闲人逗留。”
“我只想问一个问题,”福尔摩斯说,“如果明天早晨五点来拜访你的主人赛拉斯·布朗先生,是不是太早?”
“先生,如果那时来,他一定会接见的,因为他总是第一个起床。他来了,你自己去问吧。”
一个面目浄狞可怕的老人从大门内大踏步出来,手挥一根猎鞭喊道:
“你们这些该死的究竟来干什么?”
“我们想和你谈谈,”福尔摩斯心平气和地说。
“我没有时间和你谈,走开!”
福尔摩斯上前在他身边低语了几句,他猛得跳起来,面红耳赤,高喊道:
“无耻谎言!”
“很好,我们是在这儿说还是到你的客厅说?”
“啊,要是你愿意,就请吧。”
二十分钟后,他们走出来时,赛拉斯·布朗畏缩地跟在福尔摩斯身后,像一条狗跟着他的主人一样。
“我一定照您的指示去办,一定完全照办。”他说。
“好,我想我可以相信你。嗯,明天一定听我的。”说完,福尔摩斯转身走了。
“这么说,马在他那里了?”在返回金斯皮兰的路上,我问道。
“他原本想恐吓我,推卸掉这一切,可我原原本本把他那天早上干的事说了出来,以至于他甚至相信我在现场看着他。你应该注意到马蹄印旁边的方头鞋印,布朗的长统靴正和它一样。那个马夫又说他总是第一个起床的。我对他说,他是如何发现马,开始如何打算把马送回金斯皮兰,后来又心生邪恶,想把马藏起来,直到比赛结束。因为只有这匹马才能战胜他下赌注的那匹马。听我说完,他最终不得不认输。”
“他不会伤害那匹马吗?”
“不,他想得到宽大的惟一希望就是保证那匹马的安全。”
“那么,你现在打算追查凶手了吗?”我问道。
“正相反,我们今夜乘车返回伦敦。”
我惊讶极了。
我们回到小别墅,警长听到我们返回伦敦的决定,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上校则轻蔑地撇了撇嘴,
说:
“你肯定是对捉拿凶手感到绝望了。”
福尔摩斯耸了耸双肩,回答道:
“当然,这件事遇到了很大阻碍,不过,你的马肯定可以参加星期二的比赛。我可以要一张约翰·斯雷克的照片吗?”
警长从一个信封里抽出一张照片给福尔摩斯。
“请等一等,我想向女仆问一个问题。”福尔摩斯说。
当我们登上四轮马车准备离开时,一个小马倌给我们开车门。福尔摩斯似乎想起什么,问小马倌:
“谁照料你们围场的绵羊?”
“是我,先生。”
“最近它们有什么问题吗?”
“啊,没什么大问题,有三只羊跛足了。”
福尔摩斯一听,搓着双手,咯咯地笑了起来,对警长说:
“哦,警长,那天夜里,狗的反应很奇怪吧。”
“狗没什么异常反应啊。”
“这就是令人奇怪的地方。”
四天以后,我和福尔摩斯坐火车去看韦塞克斯杯赛马锦标赛。罗斯上校如约在车站旁迎接我们,我们乘坐他的马车到城外跑马场。
“我还是没有得到马的任何消息,”上校态度严峻地说,“我们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你的话上,福尔摩斯先生,把准备好的另一匹马也撤出了比赛。”
我们正说着,一匹矫健的栗色马彪悍地从围栏里跑出来,马背上坐着罗斯上校的黑帽红衣骑师。
“那不是我的马,”罗斯上校高喊道,“它浑身上下没有一根白毛。”
“唔,让我们看看它跑得怎样。”福尔摩斯冷静地说。
六匹马紧挽在一起,景象非常壮观。最终,那匹栗色马一跃而上,率先冲过了终点线,比它的对手快了六马身长。
“如此看来,它真是我的那匹马了。”罗斯上校气喘吁吁地说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福尔摩斯先生。”
“我们一起去看看这匹马吧。”福尔摩斯说。
我们走进圈马的围栏里。
“我在盗马者手中找到了它,便自作主张让它来参加比赛了。用酒精洗洗马的面部和腿部,你就可以看到它就是那匹银色白额马。”福尔摩斯说。
“你帮我找到了马,真是太感谢了。如果你能抓到凶手,就是帮我一个更大的忙了。”
“我已经这样做了。”福尔摩斯不慌不忙地说道。
罗斯上校和我都吃惊地望着他。上校问:
“那么,他在哪儿?”
“就在这里,在我们中间。”
上校顿时气得满脸通红。
福尔摩斯笑了,说:
“上校,真正的凶手就站在你身后。”
他走过去,把手放在那匹宝马上。
“这匹马!”上校和我同时高声喊道。
“是的。如果我说它是为了自己而杀了人,就可以减轻它的罪过了。罗斯上校,斯特雷克是一个根本不值得你信任的人。现在比赛铃声响了,我们再找机会详谈吧。”
那天晚上我们乘车返回伦敦。福尔摩斯详细讲述了星期一夜晚发生的事以及他破案的策略和措施。
“刚开始,我根据报纸报道也深信晚上出现在荒原上奇怪的陌生人菲茨罗斯·辛普森是真正的凶手。但是,后来我了解到那天夜里有人到马厩里把马带走,狗竟然没有叫,显然狗对来人很熟悉。另外,最有可能在小马倌的饭菜里下麻醉剂的人,只有斯特雷克一家人。因为每天都是女仆把做好的饭菜送到马厩,而且那天的晚餐恰恰是能够掩盖浓烈的麻醉剂气味的咖喱羊肉。不过,他为什么把马牵走呢?他死的时候,手中那把小刀可以解释这个问题。那天晚上,这把用于白内障手术的小刀也是准备用来做精密手术的。罗斯上校,你一定知道,在马的后踝骨腱子肉上从皮下划一小道轻轻的伤痕,会使马慢慢出现轻微的跛足,而这种小伤痕是绝对不会被发现的。而这样一匹烈马如果受到刀刺,一定会高声嘶叫,所以需要到野外去干这个勾当。”
“我真瞎了眼睛!”上校喊道,“怪不得他要用蜡烛和火柴。”
“此外,上校,你是一个阅历丰富的人,当然明白一个人是不会把别人的账单放在自己口袋里的。所以我断定,斯特雷克有别的女人,而且是一个爱挥霍的女人。我从那张账单下记下了服饰商的地址,打算带着斯特雷克的照片到那里去一趟。而那位服饰商确认,那位德比希尔先生就是斯特雷克。这样斯特雷克的犯罪动机也基本明确了。
“斯特雷克把马牵到一个坑穴里,在那里点蜡烛就不会被人发现,为了干这细致的活儿,他不顾下雨,把大衣脱掉放在金雀花丛上。可是当他点燃蜡烛时,由于突然的亮光而受了惊吓的马猛地尥起蹶子,钉有马掌的蹄子正好踢到斯特雷克的额头上。他倒下去时,小刀就划在自己大腿上了。我说清楚了吗?”
“太棒了!”上校喊道。
“我承认,我最后的一点推测非常大胆。斯特雷克非常狡猾,他不会轻易在马踝骨腱肉上做这种细致的手术,他一定会先在别的东西上做实验。我看了绵羊,而且马倌的回答说明我的推测是正确的。”
“你说得很清楚了,”上校说,“可是,我想知道,我的马后来在哪里?”
“啊,它脱缰逃跑了,你的一位邻居照料了它。我想,过不了十分钟就到维多利亚车站了。如果你愿意到我们那里小坐,上校,我将非常乐意将其他一些细节告诉你。”
黄脸人
早春的一天,我和福尔摩斯从公园散步回来,仆人一边开门一边说:
“有一位绅士来找过您先生。”
“你没请他进来吗?”
“请了,他进来过,又走了。”
“他等了多久?”
“他等了半个小时,先生。他非常焦躁不安,说过一会儿再回来。”
我们走进屋子,桌上放着一只烟斗。福尔摩斯看了看说:
“他居然把最珍爱的烟斗忘在这里,一定有什么事情让他心烦意乱。”
“你怎么知道他珍爱这只烟斗?”我问道。
“这烟斗不过七先令六便士。可是,你看,它已经用银箍修补过两次,要知道花同样的钱完全可以买一只新的。”
“还有别的吗?”
福尔摩斯把烟斗翻过来掉过去,凝视着它,说:
“烟斗的主人是左撇子,一口好牙齿,粗心大意,经济富裕。”
“可是,用一只七先令的烟斗能说明是一个生活优越的人吗?”
“这是格罗夫纳烟,八便士一盎司,”福尔摩斯从烟斗里磕出了一点烟丝,“而花上四便士就可以抽上等烟了。”
“那么,别的几点呢?”
“他习惯在油灯和煤气喷灯上点烟斗,因为烟斗的一边已经烧焦了,用火柴就不会这样。另外,烧焦的是烟斗的右侧,所以可以推测他是左撇子。烟斗的琥珀嘴已经被咬穿,说明他牙齿好。噢,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他已经上楼来了。”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走进来,穿着一套考究而整洁的深灰色衣服,手里拿着一顶褐色的宽檐呢帽。他有点窘迫地说:
“请原谅我的冒失,我有点焦躁不安。”
“请问我可以帮你什么忙?”福尔摩斯和蔼地说,“格兰特·芒罗先生。”
年轻人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大声说:
“什么?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假如你想隐瞒自己的姓名,”福尔摩斯笑着说,“你以后不要再把名字写在帽里儿上,或者不要把帽里儿冲向别人。现在,请你把事情的原委告诉我们吧。”
“这是一件非常复杂微妙的事,”格兰特·芒罗先生非常痛苦地把手放在额上,忽然又狠狠地握紧拳头,似乎是下定决心不再保守秘密,“福尔摩斯先生,我结婚已经三年,我和妻子彼此深爱着。可是从上星期一开始,我们之间突然产生了隔膜,我们疏远了。我要知道这是为什么?当然,我知道她是非常爱我的。”
“芒罗先生,请直接说吧。”福尔摩斯说。
“我是在平纳尔遇见艾菲的,我们一见倾心,几星期后就结婚了。当时她很年轻,只有二十五岁,却已是一个寡妇了。她小时候就去了美国的亚特兰大,在那里,她嫁给了一个律师,生活得很好,有一个孩子。可是黄热病夺去了她的丈夫和孩子,她就回到了英国。我看到过她丈夫的死亡证,她的丈夫生前给她留下了四千五百镑的遗产。
“我是蛇麻商人,每年有七八百镑的收人。我们在诺伯里租了一座小别墅,我和妻子在那里生活得非常舒适。在我们别墅前面的田地的那一边有另一所单独的小别墅。
“大约六星期以前,她来找我要一百镑。因为结婚时,她把全部财产都转让到我的名下,虽然这违背了我的初衷。我问她要这么多钱干什么,她说过几天也许可以告诉我。我就给了她一张支票,事后也没再想这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