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笔盒
八月的一天,天气酷热。我和福尔摩斯坐在贝克街公寓,福尔摩斯递过一张报纸,说:
“华生,你看,金融专栏下面。”
我接过来一看,标题是《骇人的包裹》:
苏珊·库欣小姐住在克罗伊登十字大街。昨天下午2时,邮差给她送去一个牛皮纸包裹,里面是一只硬纸盒,盒内装满粗盐。拨开粗盐,盒内赫然冒出两只人耳,很明显才割下不久。包裹是头天上午从贝尔法斯特邮局寄出的,没有寄件人的任何标识。库欣小姐年满五十,一直单身过着隐居的生活。若干年前,库欣小姐曾将房间租给三名年轻的医学生,后因其吵闹,所以令其搬走。警方认为这可能是学生的报复行为。目前该事件正在调查中,由雷斯垂德负责侦办此案。
我刚念完,福尔摩斯就说:
“我一早就收到雷斯垂德的便条,他期待和我会面。你和我走一趟克罗伊登吗,华生?”
我们到达克罗伊登时,雷斯垂德已经在站台等候。步行了几分钟,我们便来到位于十字大街的库欣小姐的住所。雷斯垂德一进门,库欣小姐就先开了口:
“我希望你将它们都带走。”
“是的,这件事够让您烦心了。”福尔摩斯说。
“当然,先生。雷斯垂德先生,您要看还是到外屋去吧。”
我们在楼背后的小花园里的长椅上坐下,福尔摩斯开始逐一检查雷斯垂德递给他的物件。
“绳子非常有趣,”他说,又嗅了嗅,“涂过焦油,库欣小姐是用剪刀把绳子绞断的。唔,这个绳结打得很特别。牛皮纸有一股扑鼻的咖啡味。地址‘克罗伊登,十字大街,库欣小姐。’显然是男人的笔迹。粗盐,一般拿来保存毛皮或做其他简陋商用。”他一边说,一边从粗盐里取出两只耳朵仔细检查。最后,他把东西放回盒子,说,“两只耳朵不是一对。”
“没错,我注意到了。”雷斯垂德说,“学生很容易从解剖室随便找两只耳朵凑在一块。”
“很好,但这不是恶作剧。”
“您能肯定吗?”
“解剖室的尸体都注射过防腐剂。这两只耳朵没有,是被很钝的工具割下来的,学生是不会这么干的。还有学医的人都习惯用碳酸或蒸馏酒精做防腐处理,不会用粗盐。这应该是一桩严重的犯罪案件。”
“可是凶手为什么要把罪证寄给库欣小姐呢?”雷斯垂德问道。
“这正是我们要解决的问题。”福尔摩斯说,“我推断这是一桩双重谋杀案。这两个人想必都死了,否则早就报道有人被割了耳朵了。可以断定寄件人就是嫌疑犯。不过,他非要把包裹寄给库欣小姐的强烈动机是什么呢?告诉她已经动了手,或者对她施加折磨。如果这样,她应该知道此人是谁。可是如果她知道,又为什么要报警?如果想包庇他,完全可以把东西埋了;如果不愿意包庇他,
就应该供出他的姓名。真是一团乱麻。”他一边说,一边朝屋里走去,“我有几个问题想问问库欣小姐。”
“那么我先告辞了。”雷斯垂德说。
“我深信,先生,”库欣小姐很坦然地望着我们,“这件事是个误会,包裹根本不是寄给我的。”
“我和你有同感,”福尔摩斯说,“我想更为可能的是一”他突然停住了,我看见他死死地盯住库欣小姐的侧颊,脸上闪过惊奇而又满意的神态。就在她转过头来时,他又恢复了原有的神态。
“您有两个姐妹,我想。”他说,“我一进屋就看见壁炉架前有三位女士的合影,其中一位肯定是您,另外两位和您很相像。”
“对,她们是我的妹妹,莎拉和玛丽。”
“我的手肘边还有一张照片,在利物浦拍的,这是您妹妹,这位合影的男子一身制服,好像是轮船乘务员。当时她还没结婚吧。”
“嗯,你完全正确。拍这张照片时,吉姆·布朗纳正在跑南美航线,可是他太爱她了,不能忍受长期的分离,所以就转到利物浦和伦敦这一线的船上做事。”
“是‘征服号’吧?”
“不,最后听吉姆说起的是‘五朔节’号。他曾经下船到这儿看望过我一次,那是他酗酒之前的事。自打他酗酒之后,他没再来过。他还和莎拉吵架。玛丽现在也不写信来,不知他们怎么样了。”
“莎拉和您一样未婚,为什么你们没有住在一块呢?”福尔摩斯问。
“我从彭奇搬到克罗伊登时,邀她一起来住的。直到两个月前,我们才不得不分开,她搬到沃灵顿新街去了。她实在难以相处,她和玛丽、吉姆也发生过争吵。不过他们三个人一度关系很好,为此莎拉还搬到利物浦和他们同住。但是后来,她却对吉姆非常反感。”
“非常感谢,库欣小姐,”福尔摩斯一边说,一边起身鞠躬,“您的妹妹莎拉是住在沃灵顿新街吧。我很遗憾您目前的处境,再会。”
出了门,我们叫了一辆马车前往沃灵顿新街。路过电报局时,福尔摩斯下车发了一封电报。到了莎拉的住所,我们正要敲门,从门里走出一位年轻绅士,他拒绝了我们的拜访,并告诉我们莎拉·库欣小姐病得很厉害,从昨天开始就患上了脑疾。
“不见就不见,”福尔摩斯笑了笑,“我想我已经得到了预期的一切。我们去一家像样的饭店,午餐后去拜会雷斯垂德。”
当我们到达警察局,雷斯垂德正在门口等候。
“您的电报,福尔摩斯先生。”他说。
“哈!回电来了。”福尔摩斯撕开后,扫了几眼,“很顺利。”
“您有所发现吗?”
“我已查明一切!”
“什么?凶手是谁?”
福尔摩斯掏出一张名片,在背面写了几个字,扔给雷斯垂德,说:
“您最快也要到明天晚上才能逮捕到他。我希望您不要提及我和此案有任何联系,因为我只想介人那些有难度的案件。走吧,华生。”
那天晚上,我们在贝克街的公寓里抽着雪茄。
“让我大概梳理一下吧。”福尔摩斯说,“刚开始,我们完全没有头绪。可这倒也不坏。我们只需要一心一意观察,然后分析判断。我们最先看到一个和蔼的女士,看上去她绝对不可能牵涉本案。接着看到照片,我闪过一个念头,包裹可能是寄给其中某一位的。随后我们在花园里看到了盒子。那绳子只有轮船上的修帆工才用得着,我嗅了嗅,一丝海水的气味钻进了我的鼻孔。绳结是水手们流行的打结法,包裹应该是从港口寄出的。那只男性的耳朵穿过洞,这在水手当中非常普遍。
“包裹是寄给库欣的,莎拉的首字母也是S。当我向库欣小姐提问时,我突然注意到她的耳朵和盒子里的那只女性的耳朵非常相似。很明显,受害人是她的直系亲属。于是,我和她谈起她的家庭。莎拉一直和她住在一起,直到两个月前才搬走。那么,这包裹可能寄给谁就很清楚了。接着,她说他们一度关系密切,后来因争吵分开,彼此不联络已有数月。因此,如果吉姆·布朗纳要给莎拉小姐寄包裹的话,一直是填写她原来的地址。
“吉姆·布朗纳所在的轮船航线会在贝尔法斯特、都柏林、沃特福等地停靠,所以,假定是他作案后立即登上‘五朔节’号,那么他寄包裹的地点正是贝尔法斯特。
“当然,还有第二种可能。一个失意的情人杀害了布朗纳夫妇。所以我拍电报给利物浦警方的朋友阿尔加,请他查明布朗纳太太是否在家,布朗纳是否已乘‘五朔节’离港。然后我们去了沃灵顿新街。虽然没有见到莎拉小姐,但我们知道了从包裹到达的消息散开后,她就病得严重。显然,她明白包裹的全部含义。
“在警局我收到了阿尔加的回电,说布朗纳太太家大门紧闭已经三天了。布朗纳已乘‘五朔节’号出航。我估计明晚轮船将抵达泰晤士河。布朗纳一到,将会碰上雷斯垂德。”
两天后,福尔摩斯收到了一件大邮包,里面是雷斯垂德的一封便笺和一叠打字稿。
“雷斯垂德已经拘捕他了。”福尔摩斯说,“还是看看吉姆·布朗纳自己怎么说吧。这是他的供词。”福尔摩斯翻看着那一叠打字稿:
都是莎拉的错。因为莎拉爱我,但她同时明白我深爱我的妻子玛丽,所以她满腔的爱变成了刻毒的怨恨。她勾引我不成之后,对我恨之入骨,我居然还让她继续和我们住在一起。而这些我从不向玛丽吐露一个字,我怕她伤心。后来我发现玛丽有点不对劲了,一天比一天爱发脾气。当时我竟然没看出是莎拉在挑拨。结果我又破戒开始酗酒。偏偏这时又来了个亚历克·费尔拜思。开始他是来找莎拉的,可后来……我找到莎拉,警告她不许费尔拜思再踏入我家,否则就拿他的一只耳朵给她做纪念。她当晚离开我的家,然后在离我家两条街的地方找了个房子,租给水手留宿。费尔拜思常常待在那里,玛丽经常去和他们一块喝茶。有一次,我跟踪她到那里,费尔拜思吓得跳墙跑了,我把玛丽领回家,赌气说再见到他就要杀死他。
莎拉在利物浦混不下去了,就回去了。我想她是到克罗伊登和大姐住,上星期我本该乘“五朔节”号循航七天,可因为临时变故,我们只好返港。我想可以马上回家给妻子一个惊喜。没想到在街道拐角,我竟然撞见了玛丽依偎着费尔拜思坐在马车里有说有笑。我再也忍不住了。我紧紧跟着马车,手里拿着根很沉的橡木棍子。他们到了火车站,买了去新布莱顿的票,我也买了票。下了车他们沿着阅兵场一直走,最后他们租了一条船。我也租了条船跟着他们。水面起了雾,几百码以外什么也看不见。当他们发现是谁在向他们靠拢时,她高声尖叫起来,而他象疯子似的咒骂着,用桨戳我。我一棍砸过去,他的脑袋立刻开了花。她一把抱住他大声哭喊,我筒直无法忍受就下了手,她便倒在他身旁。如果莎拉也在,我发誓她会得到同样的下场。我拨出了刀子,当晚我就打好了包裹,第二天从贝尔法斯特寄给了莎拉·库欣。
“这意味着什么,华生?”福尔摩斯放下供词,严肃地说:野这一连串的不幸、暴力和恐惧究竟达到了什么目的?”
红圏会
一天,沃伦太太来找福尔摩斯,请他帮忙调查一件奇怪的事情。沃伦太太说,十天前有个奇怪的房客租了她的房子,出手很大方,愿意一星期付五个英镑租她的房子,而且一次性就先付了两星期的费用。不过他提出,要保证他绝对清静,不能以任何借口打扰他。十天以来,她和沃伦先生以及那个打杂的姑娘都没见过他,除了第一个晚上以外,他从未迈出房门半步,只听见他急促的脚步走来走去。更为奇怪的是,他要求每次吃饭必须等他按铃之后,再把饭菜送到门外的椅子上。吃完之后,他会再次按铃,然后从椅子上把餐具收走。如果需要其他什么,他就用印刷体写一张纸条搁在椅子上。
“印刷体?”福尔摩斯好奇地问。
“是的,先生,用铅笔写的印刷体。我带来了几张给您看看一肥皂,另一张一火柴,还有一每日公报。我天天都把报纸和早餐一起送到。”
“为什么用印刷体呢?他想隐瞒什么?”福尔摩斯盯着纸片说,“沃伦太太,你能具体地说说这位房客的情况吗?”
“中等身材,肤色黝黑,蓄有胡须,不超过三十岁,穿着考究,英语比较地道,但听口音还是觉得像个外国人。”
“他登记了姓名吗?”
“没有。”
“有信件或访客吗?”
“没有。”
“您和那个姑娘帮他收拾过房间吗?”
“没有,从来没进去过。”
“没有任何东西带出过他的房间?”
“噢,这些是今天早上他搁在盘子里的。”沃伦太太拿出一个信封,从里面抖落出两根火柴和一只烟头。
“咦,这烟蒂真奇怪。华生,我觉得没有胡须的人才能抽烟抽成这样,否则胡须会被烧焦的。”
“配上烟嘴呢?”我说。
“不,不可能,末端已经起皱了。房间里不会有两个人吧,沃伦太太?”
“不会的,先生。每次送的饭菜都很少。”
“好的,有什么新情况,请您再来告诉我,沃伦太太。”
沃伦太太离开后,福尔摩斯很肯定地说,
“华生,我有充分的理由怀疑房客早被调包了。”
“你怎么会这样想?”
“除了烟蒂,这位房客租下房间后马上出门,而且仅此一次。回来的时候没有人能证明他就是出去的那个人,还有租房的人英语很好,可写纸片的人却把‘matches’写成‘mahch’。”
“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问题就在这里。我来看一下。”福尔摩斯取下一大本册子,里面是他平日积攒的各报刊登的寻人启事,“他孤身一人,又没有信件往来,外界的消息和音讯怎样传给他呢?显然是通过报上的广告。还好只要查看叶每日公报曳。这里有一段,华生,你听听:‘耐心些。将找到一种可靠的通讯渠道。目前,此栏。G。’这是那位房客租下沃伦太太房子两天后张贴的。在这儿还有三天后的:‘正做周密安排。耐心谨慎。乌云就要过去。G。’唔,一个多星期后又出现了:‘道路畅通。如获机会,代号通传,记住约定编码一一是粤,二是月,依此类推。不久回信。G。’这就登在昨天的报纸上,今天则什么也没有。如果我们再等等,华生,相信事态不久会更清楚。”
果然,第二天,福尔摩斯兴奋地拿着报纸,大声说:
“怎么样,华生。‘红色高楼,白石嵌面。四层。左数第二个窗口。黄昏后。G。’我想早餐后得去查访一下沃伦太太的邻居。”
话音未落,沃伦太太气乎乎地冲了进来:
“我再也受不了啦。我本来想上楼直接赶他走,可想想还是先听听您的意见。”
“怎么回事呢?”
“沃伦先生今天一大早被人蒙住头塞进马车。马车跑了一个钟头,他又被扔了出来。他吓得魂都没了。”
“您认为这和您的房客有关系吗?”
“哼,我们在那儿住了十五年,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天黑之前,我就叫他搬出去。”
“请等一等,我很想见见您的这位房客,沃伦太太。”
“怎么能见到呢?”
“他总得把饭菜端进屋里,我们可以事先隐藏起来。”
“嗯,他房间对面有个储藏室,我可以在对着门的墙上装一面镜子。你们就事先躲在那个储藏室里。”
“棒极了。”
十二点半,我们悄悄来到沃伦太太家门口。福尔摩斯指着一排公寓当中的一幢说:
“看,华生。‘红色高楼,白石嵌面’。那扇窗口挂着一块‘出租’的牌子。”
沃伦太太把我们领到储藏室,通过镜子可以清楚地看到对面的房门。一会儿,这位房客按铃了,沃伦太太把饭菜放在椅子上。当沃伦太太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口时,门锁转动了,紧接着,两只纤细的手飞快地伸出来把餐盘端走。过了不久,房客又急忙把餐盘放回原处。出乎我们意料的是,我们从镜子里瞥见的竟然是一张阴郁、柔美、惊悸的脸!她朝储藏室打开的这条窄缝怒视了一眼,随即房门猛地关上,接着是钥匙转动的声音,然后一切恢复平静。
“晚上我们再来拜访。”我们下了楼,向沃伦太太告辞。
回到寓所,福尔摩斯躺在安乐椅上说:
“事情的脉络已经很清楚了。一对夫妇逃脱了可怕的危险来伦敦避难,男子有些事情必须处理。在他办事的时候,想保证女子的绝对安全。看来,用印刷体写纸片是想隐瞒自己的性别。男子不能来找女子,怕引来仇家的跟踪,所以用报纸联系。”
天黑时我们返回沃伦太太的住所。我们在黑漆漆的客厅向外监视四层左起的第二个窗口。
“有人走动。”福尔摩斯耳语道,“他开始晃动火苗了。闪一下一那是粤,二十一是栽。又是栽。哦,现在是ATTENTA。什么意思?要不是三个字——AT、TEN、TA。哦,又来了。重复同样的信息,三遍啦!哦,好像结束了。他撤离了窗口。你怎么看,华生?”
“一种密码。”
“并不太晦涩的密码。意大利语,粤表示对一个女人的致辞,当心!当心!当心!可是当心什么呢?等等,他又走回窗口啦。”
一绺小火苗又在空前挥舞着,它们来得比上次更快了。
野Pericolo——呃,什么意思?华生,‘危险,是吗?又来了。PERI,哎呀,——”火苗骤然熄灭。
“不好,要出事!”福尔摩斯喊道,“华生,我们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