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手拄着扫帚,将腕上那串佩珠抬至眼前,出神的看着。阳光温柔的打在每颗圆珠上,细细的纹路淡淡的蜿蜒在圆珠表面,仿佛在昭示它久经岁月的苍老。时而会闻到佩珠上散发着清淡的香气,更是增添了它古老的神秘色彩。
宛若悄悄走过来,将我的手腕一把抓了过去,嘴里不禁呀了一声:“真好看啊,是用什么做的?”
我回:“沉香木。”然后取了下来交到她手里。宛若学着我的样子把佩珠举到眼前对着阳光细细观摩,又放在鼻子上嗅了嗅,赞叹道:“看着好看,闻着也有种香甜的味道,这么好的东西给我也弄一个。”
“行啊,等哪天你和我出宫了,我陪你去五台山上的寺庙里求一个。”
宛若撇撇嘴,把佩珠又带回我的手腕上,说:“那我得等到猴年马月了。”她看了看我,斜着嘴角笑了一下,趴在我耳边小声说:“要不你帮我问那个人要上一个?”
我问她:“哪个人?”
宛若用一副“你少装蒜”的表情看着我,道:“就是那天来找你的唐僧啊。”
原来是在说十三爷,这丫头居然把皇子说成是唐僧,想她也不知道十三爷的真实身份。我回了她一句:“莫乱讲,小心被姑姑知道掌你的嘴。”
她依然不依不饶:“梅梅可都全告诉我们了,说那男子面容俊朗,一副富贵相,能在皇宫里随意走动想想也不是一般的人物,哎,他是谁啊?”
正好有一群宫女簇拥着一个女子朝我们这里走来,我朝宛若做了个禁声的手势,放下手中的扫帚跪在了地上。宛若在我耳边小声说:“是德妃娘娘。”
德妃,不正是四爷的生母。在我的印象里,德妃一直很偏爱自己的幼子十四阿哥,而对于同样从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四爷却很是冷漠。在雍正继位后,德妃断然不肯接受“仁寿”皇太后的尊号,也不肯从自已原先居住的永和宫移居太后应住的宁寿宫,甚至要与雍正断绝母子关系,直到她病故雍正才将她的梓棺移到宁寿宫。这对母子陌生而紧张,冷淡而无奈的关系耐人寻味,只是因为四爷不是被她自己亲手抚养才让她做出如此绝情的事吗?其中真正的缘由恐怕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想想这四爷也挺让人可怜的,虽然得到了江山却得不到自己母亲的慈爱。我抬起头朝德妃看去,眉目与四爷却有几分相似,虽是凤冠霞帔一身华服却有一种洗净铅华的气质,怎么看也不像是那种会对自己的孩子冷酷无情的女子。
德妃与身后那群宫女渐渐的走出了视线,直至看不到了我才从地上起来,目光却停留在她消失的方向。
“德妃娘娘年轻的时候在这宫里是出了名的美人,现在看来还是很美,怪不得万岁爷会那么宠爱她。”
我淡淡的回了宛若:“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宫里的女人哪一个不是在期盼中苍老了容颜。皇上若做不到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就算是得到了宠爱,也只不过是分给别人以后剩下的罢了。”
“剩下的也总好过连皇上一面未见就老死在深宫里。”
是啊,有些深宫女子不就是连皇上一面未见便含冤而终。都说皇上的后宫是女人青春的坟墓,德妃娘娘在这些女子中算是幸运的一个了。
我叹了口气,对宛若说道:“干活吧,让别人听见了传到姑姑耳朵里就不好了。”
宛若拿起扫帚有一下没一下的扫着,心有所思,最终抬起头来问我:“立夏,你说什么样的爱才会让人既满足又安心?”
我歪头想了一会,一时之间还真不知道如何回答宛若的话,看着宛若眼中的期盼,我笑了笑,问她:“难不成你有心上人了?”
宛若脸一红,将头扭到了一边,“才没有。”看她那娇羞的模样没有就怪了,像宛若这种十五六岁的女孩也已是情窦初开的年纪。
“你倒是回答我的话啊。”宛若催促我。
我低头不语,瞥见腕上的佩珠,想起了一首仓央嘉措的诗,便给宛若念了出来:
谁,执我之手,消我半世孤独;
谁,吻我之眸,遮我半世流离;
谁,抚我之面,慰我半世哀伤;
谁,扶我之肩,驱我一世沉寂;
谁,可明我意,使我此生无憾。
我,执子之手,共你一世风霜;
我,吻子之眸,赠你一世深情。
我,牵尔玉手,收你此生所有;
我,抚尔秀颈,挡你此生风雨。
宛若本一直看着我,当我念完最后一句时,她的视线穿过了我看向我的身后,我心中一惊,转身向后看去。是八爷,还有十三爷,顾不得多想,躬身便给他们请安。
“八爷吉祥,十三爷吉祥。”
“都起来吧。”是八爷的声音。
我起身,却见他俩一直看着我,十三爷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到我左手的手腕上,淡淡的笑了一下。我下意识的将手往身后藏了藏。
“奴婢还有清扫未做完,若两位爷没有别的吩咐,奴婢先行告退。”
八爷点了点头,“去吧。”
我转过身,与宛若朝前走了去,走了几步回头望去,十三爷已和八爷离开了。他又与八爷走在一起,孰不知八爷是四爷储君之争的劲敌,他这样一直与八爷走在一起,就不怕四爷责备他。
午后。畅春园。
姑姑估计是恨上我了,从早上到中午一直没有让我停下来,又扫又擦的,刚躺下来想要休息,居然又派我去畅春园扫落叶,只许我一人去。乌珍看不下,要陪我去,我怕姑姑会责罚她,好言好语劝她留在屋里。让我庆幸的是,畅春园虽大但已有人打扫过,所以我只要稍微扫一扫就行。
以前在家里我可从来没有干过这么多活,天天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也算是养尊处优。如今到了这里,却变成伺候别人的丫鬟,若是被老爸老妈看到,定会心疼得落泪。
用扫帚在地上稀里糊涂的划拉着,不知不觉扫到了畅春园的西面,忽听见一阵女子嬉笑之声,我停下手里的活,拿着扫帚走到前方的小园子旁向里张望,有两三个小宫女在园子里的假山和亭子之间奔跑着,嘴里一直在喊,来抓我啊。我撇了撇嘴,不知是哪位皇子正在这里寻欢作乐,天气这么冷,亏他们还玩得起来。
正想着,有一男子朝前伸手摸索着从一丛竹林里走了出来,眼上蒙着一块白色的丝帕,那身黄色的长袍让我立刻知道了他的身份,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太子爱新觉罗胤礽。想起了那次在御花园错识了他的身份,现在再见到他不免有些尴尬。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我弓着身子悄悄的转身准备开溜,突然感觉脚旁触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接着就是几声汪汪的狗叫,低头看去居然是只小狗崽子,通身雪白,正耀武扬威的仰着小脑袋冲我吠着。
我用脚将它往旁边挪了挪,生怕它惊动了里面寻欢的人,“嘘,别叫啊,被发现就麻烦了。”
“你站住!”看来为时已晚。
我硬着头皮转过身,那只小狗崽子得意洋洋的从我身边经过,扭着小屁股跑到太子的脚旁,太子弯腰将它抱在了怀里。
“小不点,跑哪去玩了?嗯?”
我有些目瞪口呆的看着太子对那只小狗崽子宠溺的抚摸着,那双朗目溢满了疼爱。这个人真的是历史上那个狂傲自大心狠手辣的废太子吗?如今我真是有点不敢相信了。
不顾旁人惊诧的目光,太子兀自抱着狗坐到亭中的石凳上,头也不抬的冲那三个小宫女吩咐道:“你们下去吧。”
“是。”小宫女们躬身,走到我身旁时都用一种责怪的眼神瞟了我一眼,像是在怪我打扰了她们与太子的美好时光。我全当没看到,跟在她们身后想要蒙混过去。
当然,我拙劣的动作没能逃过太子爷的法眼,他在我身后冲我喊道:“我有说过让你走吗?”
我很失败的再次转过身面对他,他朝我勾了一下手指,见我没动呵斥道:“你若是不想要你那两条腿的话,就站在那里别动!”
这么明显的威胁我当然听得出来,赶紧一路小跑来到亭子旁,放下扫帚跪在那里。
“太子爷吉祥。”
他没有理会我,听不见他让我起身我只能一直跪在地上。亭子四周都是用一颗颗小石子砌成的地面,脚踩在上面都会硌的疼,更别说是只有骨头的膝盖了。
“小不点,刚才这个奴才踢到你哪了?是腿吗,那我就罚她跪着替你出气。”他抱着那只狗崽子站起身走到我身旁,说,“没有我的话不许随意起身。”
“是。”他迈步走出了园子。
这个混账,居然为了一只狗让我跪石子,他残忍的手段果然名不虚传,如若真让他继承了康熙的位置,将来定是个暴君。
膝盖处传来丝丝钻心的疼,我咬咬牙,尽量不去想现在的处境,想什么呢,就想以后他悲惨的结局好了。四十七年被康熙一废,五十一年复废,最后被雍正幽禁在祁县郑家庄,于雍正二年十二月病死。这样一想倒真让我疼痛的感觉减轻了。
以前总听人说,疼极了疼的地方就会麻木,我现在的膝盖连至整个腿都已经没有了知觉,脚上更是木的发冷。抬头看向天空,已被晚霞染成了红色,我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虚汗,望着天边的晚霞,用左右手的食指和大拇指拼出一个框,框住那片遥远的彩霞,看着看着,笑出了声。
“苦中作乐,原来是这般滋味。”
“人言落日即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
眼泪顺着脸颊低落在手背上,却是那般冰冷。
不知跪了多久,如果不是脑袋还算清醒,我随时都会倒在地上。不能倒,不能晕,不能向废太子认输。我双手在侧身握拳,也只有这股不服输的骨气才能让我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银月与繁星交相辉映,太阳终究是走了,留下漫天的璀璨。秋天的夜晚有些刺骨的冷意,我明显感觉到身子在颤抖,腿已经完全不听使唤了,此刻想要挪动一下身子对我来说已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不知为何我突然想到了苏府,我给他们带来的伤痛一定比我现在的痛还要刻骨铭心,如果老天是要以这种方式来惩罚我,只不过是借了太子的手来执行而已,我心甘情愿接受。
脑袋开始胡思乱想,想起了在家的时候挂在我房间墙上的那把竹扇,上面刻着纳兰性德的《虞美人》,我一直都很欣赏纳兰的词,读一首纳兰的词便会进入一种意境,时常在想能亲眼见过这位才华横溢的男子该有多好,现在倒是圆了我的心愿,只是来错了时间,先生早在二十年前就离开了人世。
远远的见到有人挑着一盏灯笼朝这里走来,我怕是太子便咬牙直起身子,等那人走近才看清是个太监。他将灯笼举到我脸旁,看了看我,说:“起来吧,太子爷开恩,让你回去。”
我朝他躬身,说:“谢太子爷,谢公公。”
现在的腿木的不像是自己的腿,我试了试,根本站不起来。我朝那个太监说:“奴婢的腿已经没有了知觉,麻烦公公搀扶一下。”
他叹了口气,伸手扶住我的胳膊,我借着他的手勉强是站了起来,可他一松手我又要倒在地上,他赶紧又扶住了我,说:“走吧,我就这么搀着送你回去。你今天是碰到了我,若是别人过来谁管你站不站得起来,传达完上头的话就走人了。”
“多谢公公。”
我被他搀扶着,一瘸一拐的走出了园子,站起来后腿上的血液畅通,原来已麻木的疼痛感漫漫的袭了上来,接下来双腿双脚就会像被数不清的蚂蚁爬着一样难受,今天晚上我算是别想睡觉了。
走出畅春园,迎面过来两个身影,天太黑看不大清楚,等看清楚的时候人已经走到了眼前。
“四爷吉祥!十三爷吉祥!”
那太监松开我跪下来给两位爷请安,由于失去了重心腿上一软,我狼狈的趴在了地上。四爷和十三爷本以为我是要给他们请安,却见我如此情景,两个人同时向前跨了一大步,一左一右拽住了我的胳膊。
“这是怎么了?”十三爷蹲下身看着我,眉头紧锁。
那边的四爷已经松开我的胳膊,他转头向旁边趴在地上的太监道:“你说。”
那太监哆哆嗦嗦的头也不敢抬,声音变得很奇怪:“奴才也不知道,奴才只是听从太子爷的吩咐去园子里让她回去。”
“她为何会在太子的园中呆到现在?还有她的腿,是怎么回事?”
“腿……腿应该是跪得时间过久暂时麻痹了,至于太子爷为何会罚她跪奴才真不知道。”
我念那太监扶我走了半天的路,看着他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对四爷说道:“四爷,是奴婢今天在院子里打扫的时候冲撞了太子爷,才会被罚跪,公公只是来传达太子爷的话,确实不知道缘由。”
听了我的话,四爷对那太监挥了挥手,说:“行了,你回去吧,回去告诉太子爷,我与十三爷一会就过去。”
“是,奴才这就去给四爷传话。”那太监站起身弓着背一溜烟跑得不见踪影。
十三爷驾着我的肩膀,说:“起来试试,还能不能走了。”
我慢慢的站起来,每动一下膝盖就会传来钻心的疼,还没走几步已经疼得满头是汗。十三爷扶在我身上的手越来越用力,恨不得将我整个人架空起来。
“胤祥,你别再让她走动,只怕会伤到韧带。”
十三爷看着我痛苦的表情,转身朝四爷说道:“四哥,你帮我扶住她,我去叫人抬顶轿子过来。”
四爷接过我的胳膊,“你去吧。”
十三爷走后,四爷便一直扶着我,我不敢抬头看他,这可是未来的雍正帝,我何德何能要让他搀扶着。
许久,四爷缓缓说道:“十三弟一直跟我提到你,现在见你受了伤,他也是痛在心。”
我说:“十三爷一直把奴婢当成朋友看待,奴婢出身卑微,与十三爷结交已是高攀,不敢让十三爷对奴婢有太多担心。”
四爷笑了笑,说:“我与十三弟从小一起长大,他是否把一个人当成朋友我可是比你要清楚。”
我说:“那我倒要请教四爷,十三爷到底有没有把奴婢当成是朋友。”
四爷笑而不语,我看了看他,故作失望的叹了口气,“看来四爷的答案是要说奴婢在自作多情。”
四爷将视线望向远处,菱角分明的侧脸在秋风的吹拂下略显清冷,“你可听过这样一句话,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敢情这四爷是要给十三爷说媒来了,只是这媒,并未说对地方。
“那我也要问问四爷,您可听过这样一个词,叫门当户对。”我看着四爷,说,“梁山伯与祝英台虽同窗几载,两情相悦,只因各家家世相差甚远,最后也是以悲剧收场。门不当户不对的爱情,自古便是不被世人接受的。”更何况是一个皇子,他们的婚姻早就被他们的皇阿玛主宰了一切。
“你怕?”
我笑了,摇头,“不是怕,是不想。”
十三爷带着两个太监抬着一顶轿子风风火火的赶了过来,四爷扶着我走到轿子旁,十三爷接过我,小心翼翼让我坐了进去。然后吩咐那两个太监说:“好生将她送回去,若是出了什么差池,不用我多说你们也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十三爷放心,奴才定将姑娘安全送回。”
“去吧,慢着点。”
“是。”
这是我第二次坐轿子,膝盖上的疼痛已经让我顾不得轿子里的狭隘,只盼着早些回到屋里,舒舒服服的躺下。明天不知道我还能不能走路了,不能走也好,省的姑姑在给我安排那么多活。只怕她没那么好心,舍得让我休息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