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阳光明媚的办公室里,白色的落地窗棱的下方,放了两盆绿色植物。
钟弦并不认识这是何等植物,没有花,每根枝上有两片像太空梭式的半卷半开的叶子,素雅宁静。简单之极。
钟弦从不觉得在房间或办公室里摆上植物有什么好。他一直对植物无感。但这两盆,却让他觉得有些不同。
“你最近干嘛总送我东西。”钟弦望着那两盆怪物说。
大科刚刚推开钟弦办公室的门走进来,此时略有些惊讶地呆立门前。“怎么知道是我送的?”
“我嘱咐过行政部,我的房间不要植物和装饰。”
“前晚喝多,去你那儿耍了酒疯。这是赔罪的。我觉得你大概不会讨厌这个。办公室里有点生机不好吗?不然你知道他们背后怎么议论你?”
钟弦转过身,走到办公桌前时,又回头望了一眼那两盆绿色。他果然是不讨厌,也不像从前那样毫无感触。这两盆简单无华的小东西,让他莫名其妙地想起某个人。
“他们议论你的话也是绝了。你什么时候打算立立威?他们说你办公室全是白的,像灵堂,而你像僵尸。说你肯定是完美主义者,有精神洁癖……”
“就说了这些?这明明全是夸奖呀。全是白色,都是瞎的吗?这桌子和椅子不是棕黑的?”钟弦说着坐到办公桌后的椅子上。要怎么样去胜任一个总经理的角色,他其实没有去想很多。他能坐上这个角色全凭的是他做项目的能力。他并不急于对一个刚接手的公司,进行什么管理或改革。先让别人去折腾着。对于纵向管理者,他总归是强势的一方。拿得住项目,震得住老板,要得来分红。其它都是小事。
钟弦早习惯了被人议论。从他学生时代起,他就追求在人群中被关注。他十几岁搞乐队来玩,除了他真的是热爱音乐这一套之外,他也喜欢站在目光的焦点区。感受到关爱与倾慕,虽然他从不相信这些关爱会真的对他有用,也不相信这些关注会真的走进他的生活中。但至少可以麻痹他的感官,让他觉得他不缺少爱。他就这样被各种议论包围着长大。对于他最大的好处是,他对于别人的眼光似乎也接近无感了,也不会影响他做任何想做的事。
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有趣。同一件事,在心境不同的状态下,会有完全不同的感觉。
那一晚,大科少有的醉酒,在钟弦的沙发上醒来,钟弦一早就找了个理由将他支走,让他去工地办事。
所以大科在那一晚,并没有发现邓忆的存在。
钟弦并非有意要隐瞒什么,只是觉得也没必要解释什么。何况那药酒几乎让邓忆在他的床上昏迷到中午才醒来。
邓忆第二次在他这里过了夜,从本质上来讲,和第一次没有什么不同。
钟弦莫名地,少有地,开始怀念少年时期,想起那些经过的朋友,还有和他一起搞过乐队的人,皮尔斯和飞碟。他一开始没有搞清楚自己在怀念什么。
少年时那种简简单单就能开始的快乐,似乎来得很容易。喜欢就是喜欢。没有顾虑。
在现在充满防范的内心中,无论用多少热情来清洗,总是被诸多理由掩盖了愿望。火苗像在湿木头上燃烧。犹豫踯躅,每每燃烧时又几欲熄灭,唯留火星依然在木心中,遇风吹过,便闪亮片刻,仿佛在翘首以待。
不能痛快。也不能割舍。
“你不会是在我酒里下了什么药?”邓忆到中午醒来时这样问。他显得没有精神,双眼黯淡。钟弦倒是第一次见他如此疲倦的样子。睡了一觉,却仿佛是劳累过度似的。
“如果下药,也该使你生龙活虎才对。让你昏睡的像死猪一样,我图什么?”钟弦哑然失笑。邓忆大概不能记得了。当然他也不需要记得什么。因为本来就是什么也没有的和平常没什么两样的夜晚。
但钟弦并不觉得失望。
他要的不过是那种感觉。他要一个人在身边。只看看这个人能否赶掉他的孤独。只看看那种关爱能否突破他世界的边界壁垒,走近他的心中来。
他握着邓忆的手时,他确定后者是应该记得的。然后也许之后就真的在药酒的作用下陷入昏睡。而钟弦是始终清醒的,他可以在别人都一片浑沌时,梳理自己内心里真实的东西。
他有太多理由,阻止他迈出仓促的一步,
他有足够的教训,让他不得不随时封锁心门。
71、
“欧航已经把产品的检测报告做好了,我下午会安排附上标书与报价单一起送过去了。”大科坐在钟弦办公室那张几乎成了他专属坐席的沙发上,神采飞扬地向钟弦讲着近在眼前的一个大项目的进展状况。
“下周再进行两轮谈判后,会在周末安排最后一轮谈判,CC的董事长那个老头会亲自参加。过了这最后一轮,就可以签合同准备供货了。欧航的生产计划也做好了。如果这个搞得成,我们会大赚一笔。”大科从沙发上站起来,身形矫健,脚步轻快,显示出他忽然变好的心情。他三两步便走到钟弦面前,将最后一稿的报价单隔着办公桌递给后者。
钟弦扫了一遍报价与标书。他其实已经看过很多遍了,每一个细节都被确认过很多次,不会再存在问题了。
“欧航做事还算利落。检测报告这么快弄好了。”钟弦心中也有了喜悦。
“这次检测报告的事看来他办的还不赖。”大科说,“只要不是假的就行。上次我们弄石材的检测报告,可没这么简单这么快。总得搞出几项让你不合格。”
“这上面的各项检测全都合格不是吗?”钟弦对着检测报告仔细端详。确定这些细节之处是不可能造假的。“胶泥的检测不像石材有那么复杂的鉴定和检测标准,所以我当初才选择它做为敲门砖。”
“你的决策绝对没问题。我们两个配合这么久也默契十足了。只要欧航不出问题。”
钟弦点了点头,他知道大科从心里还是排斥欧航的,他不以为然,也已习以为常。不被大科排斥的人比较少。尤其是想进入他们圈子的人,更是会有极大可能性被大科所诟病。
“我发现一件事。”大科语气严肃地说。
钟弦专注地在电脑上查询下周即将要谈判的TPJR项目的新闻报导,并没有回应大科。他几乎可以预见大科又要讲欧航的什么毛病了。他懒得听。
过了一会儿,见大科还没有下文,钟弦开口说:“都过了下班时间了。你回去吧。多陪陪阿MI。”
三年前初识大科时,大科给钟弦的印象是——颇通人情/事故又大方豪爽。接触之后,又一直给钟弦一种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感觉。不知最近这一年是怎么回事。大科越发变得神经兮兮,心眼也变小了,经常显得焦虑。
当然这一年内也确实发生了许多事,项目频频发生事故,每一次都让他们受惊不浅,处理麻烦到焦头烂额。也许是从事了这个行业的原故,把一个心宽如天的人,变成了担惊受怕的焦燥症患者。钟弦忽然意识到,大科也有可能是被他给‘传染’了,他在大科面前并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问题。长久浸泡在他的病症之中,大科的思维也许受了负面影响。如此想来,钟弦倒有些自责。
“我那天晚上都对你说了,是吧。”大科叹了一口气。“憋得我难受,这么丢面子的事也只有你能倾诉一下。你骂我是傻蛋弱智什么的,我都接受。但是,在我这里,真的是我人生的分水岭。我他妈的,再也……再也不会百分百地没有保留地爱谁了。”
“你没喝酒,说话也还是这个调调。阿MI就算真那样了,又怎么样?比起你如何?”
“不一样!我的心里没爱过别人,只有她。……但是女人,不是说了吗?一定是爱上才会出轨。她的心里不只有我一个了。我知道这样说,你会觉得我太不男人了。可这是我真实的感觉。我的世界我的生活全变了。她再也不算什么,你瞧着吧。”
“你确实是弱智。”
“我这辈子认为的成功,就是有一个像阿MI这样的——我是她的初恋,而她要一辈子只爱我!第二个就是我们的事业。就这两件事是我在意的。现在有一件已经不存在了,不可能再补救了。我会把全部心思用来保住另一件。”
“你真的有病。”钟弦将目光从电脑转移到大科的身上。不管大科是否是在说笑,他都觉得这个伙伴有点问题了。“你对生活的要求这么具体。要不就是你压根没受过什么打击,要么就是你被打击的过了度。要知道,生活的本来面目就是没有定数,不是你能计划的。”
“我知道。我也会这样劝别人。但是轮到自己身上。我总要有一个活着的理由。”
“怎么还扯到活不活着的问题了?如果这两件事都败了。你难道还打算去死?”
“如果真是那样。我想,我会变成行尸走肉吧,或者一个彻头彻尾的大恶。”
“大鳄?”
“大恶人。”
“你现在已经够恶了。赶紧下班吧。”
大科坐回他的沙发上。看起来压根没打算走。钟弦继续在电脑上查看网页。
“最近两天你心情不错。”大科闷了好一会儿说。
“项目有了眉目,你不是心情也很好?”
“当初拿下HLHA那么大的项目也没见你像现在这样。你整个人看起来好像活了似的。原来一直像被鬼附身。”
“鬼附身的是你。”钟弦回击。发现自己确实心情不错。
“那个警察这两天有找你吗?”
其实钟弦已经有两天没见过邓忆了,自从上一次在他家里告别。邓忆中午醒来后,就急着走了。他有个约会因为睡过了头而耽误了。钟弦将他送到了赴约地点,才去公司上班。
虽然两天没见。但一直保持着联系。而且邓忆也将那把吉它送到了他的门前。很大的盒子包装的精美。钟弦一直没有打开那个装着吉它的盒子。他不是对邓忆的礼物没有感觉,而是不想再看到吉它。他宁愿望着礼盒来感激邓忆,也不想打开盒子看到里面的吉它。
人生走成现在这个样子。他无法回头。
见钟弦不回答,大科说:“他真是死脑筋,非得在小朱的事上纠结不休。能得到什么好处?能发财还是怎么着。上次跑来说小朱不在澳门。如果怀疑我们什么,拿出证据好了。拉拉扯扯这么久,也没有什么具体进展。搞得我都不紧张了。”大科说到后面笑起来。钟弦还是没反应。
“不说这个警察了。其实我今天发现了一件事。”大科又说。“不知道你……”
钟弦盯着电脑,过了好一会儿见大科没动静了,便奇怪地望过去一眼。此时天色已渐暗,公司里已经没有其它人了。大科的眼睛盯着落地窗外的云层。
“干嘛说了一半就不说了。”钟弦问。
说起来时间是个神奇的东西。钟弦从不觉得像大科这样的人,能成为被他从心底里认可的朋友。大科的人与性格,成为一个泛泛之交的哥们会非常理想,成为知心朋友之类的,则根本不可能。钟弦一直对他们之间的交情是这样定位的。但三年多的相处,一起共同面对了那么多事情,大科一直扮演着不离钟弦身前身后的左膀右臂似的坚实角色,就算是一块石头,也会生出一些互相依赖的感情来吧。所以看到大科一脸忧虑,钟弦心中倒有些不适起来。
“吭哧个什么劲。不会是又发现阿MI有了第三个男人。”
大科的脸色沉了一下。大概对钟弦故意揭他痛处有些不解。“我那天晚上喝多了胡说八道。我会在乎这个吗?就算是现在,我也能确认阿MI的心里分量最重的只有我。我知道。”
“你去康宁精神病医院看看吧。”钟弦说。
大科面无表情,一言不发。钟弦便知道这确实是他的痛处了。过了一会儿大科又嘻嘻哈哈起来。
“原本以为,这辈子拥有一个只属于我的女人,拥有她的全部,就是人生赢家。这种愿望是初恋情节造成的吧。这种梦真的只能是梦,这一关每个人都要过一遍吧。我会过去的。只是以后,我就知道什么是值得的,什么不是。”
“你就是白痴。阿MI还没怎么样,你就这样了。不是她没你不行,我看是你没她不行。”
“我心痛的是,她确实有了别人。”
“她凭什么要为你一直等着。她为什么不能去看看这世上的其他男人是不是都和你一样混蛋?”
“是。谁也不会为了谁……谁都是为了自己。我……”大科后面的话没说出来。“我刚才要说的不是这个。我是想说一年前那件事。”
“一年前的事太多了。哪一件。”钟弦心不在焉地问。他已经查到下一周要谈判的CC董事长,是个年过七十的老头。看来策略要变一变了。在这种老头的眼里,他这样的江湖新秀,大概就像跳梁小丑一样道行太浅。
“你被人敲诈那个事,你从来没有怀疑过可能是同事干的吧。”大科说。
钟弦眼睛依旧盯着电脑,心里却咯噔一下,那件事是他这一年焦头烂额的源头。他其实怀疑过很多人,包括每一个同事。甚至大科也被他怀疑过一遍。但问题不在这儿,问题是他并未对大科提起过。
最近连续有人问到他以为不会被人知道的往事,这让他越来越疑虑不解。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难不成人格分裂了?这些事都是从自己嘴里说出去的?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
“敲诈你的人,我一直觉得就在原来那些同事当中。”
“你说我被敲诈?”钟弦望着电脑缓缓地说。
“一年前那个匿名邮件。你没理会直接删掉的那个邮件。”
“嗯,是有这么个事,我没理。好像也没跟你说过。”钟弦直截了当地指出。
“我在你的邮箱里发现了。当时不是在做HLHA那个项目的报价?你的邮箱做为往来的公司邮箱。我看到了,虽然你删在垃圾邮件中了。”
“我删了你也能看到?”
“你那天有些反常,我就留意了一下。”
“谁说你粗心来着?”钟弦笑道。“日久见细心。你怀疑谁?”
大科盯着钟弦,从办公室的沙发那儿站起来,缓缓踱步,几次欲言又止。“你大概又会觉得我是故意排斥他。”
钟弦便明白大科是指谁了。“有什么证据?”他面无表情地问,眼睛重新盯着电脑屏幕上CC公司董事长那个七十多岁老头的照片,这老头确实颇有气度。
“你的往事,你从不提起,连我都不知道。但是,他好像知道很多。我今天偶尔听他提起一段……”
“不是他。”钟弦打断大科,斩钉截铁地说。
“你确定?”
“确定。”
大科摇头。“有时我觉得你看人只凭感觉。欧航的外表具有迷惑性,那个姓邓的警察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