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为了弄清那个方叔叔是何许人也,方子衿跟着小红去了几次菜场,结果一次也没有见到那个人,不知是知道她回来有意躲着她,还是有什么事耽搁了。菜场只有一些供应物资,根本没有菜卖。没有见到那个方叔叔,她们明天连烂菜帮子都没有了。
饭菜做好了,小红端到外面桌上。方子衿叫彭陵野起来吃饭。彭陵野睡着了,突然被叫醒,烦躁得要命,似乎想发作,憋了半天,终于忍了,嘟嘟囔囔爬起来,坐到桌前,一看饭和菜,不高兴了,说就吃这个?方子衿说,你怎么就坐下了?去,洗脸洗手。彭陵野有点恼火。或许男人被一个女人这样呼来喝去是会有些恼火,方子衿也不想说,可她不说心里难受。他最终还是去洗了手和脸,返回到桌前时,见梦白碗里是白米饭,说她怎么吃饭我就吃这个?方子衿白了他一眼,说她是孩子你也是?彭陵野说,在我们那里,最好的东西都是男人吃的。方子衿烦了,声音提高了几度,说那你回你家去吃好了。一把夺过了他手中的碗,放在桌子的对面。她自己则端起中午的那碗黑糊糊的剩饭,一下又一下往口里扒。
到了晚上,麻烦又来了。彭陵野要和方子衿睡一张床,梦白怎么都不干,在那里大哭,不准他靠近。家里只有两张床,一张大床,是她和女儿睡的,旁边摆了一张小床给小红睡。彭陵野来了,只好将小床搬到了外间。原准备让小红在那里睡,现在只好委屈彭陵野。彭陵野心里有些不得趣,又无可奈何,嘟囔说打了几十年光棍没想到还要继续打下去,边说边走出去,在床上躺下来。方子衿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安顿好女儿,走到外面对他说,没见你这样当爹的,跟女儿争么事?彭陵野说,不是我和她争,是她和我争。说着,从床上起来,抱住她要亲。她推开他,说她们都还没睡呢。彭陵野就说,那等她们睡着了,你过来。她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心中是认同了的。
回到房间,在床上躺下来,开始给女儿讲故事。女儿特别兴奋,听了一个又一个。待女儿终于睡着后,她的眼皮沉重得不行,很快也睡着了。眼皮似乎刚刚搭上,他就把她闹醒了,她只好半梦半醒中任他折腾。
第二天是年二十九,早晨起来的时候,听到外面孩子们在唱歌。腊月二十三,送灶神上天;二十四二十五,打豆腐;二十六,买鱼买肉;二十七,二十八,杀鸡杀鸭;二十九,家家有。孩子们唱了一遍又一遍,唱得欢天喜地。方子衿的心里有些酸,今天就是二十九了,哪里就家家有?自记事以来,年年过年,却是一年不如一年,今年是最差的,饭都吃不饱,还说什么家家有?
她还想和小红去菜场一次,一方面想去认认那个方叔叔,另一方面,也想去碰碰运气,最好能买点青菜回来。彭陵野还睡在床上,她也懒得叫他了。刚要出去,居委会主任上门了,说方老师,有你的包裹。并且特别加重语气说,白河来的。
听到白河三个字,方子衿的心猛地跳了几下。白河和白长山是连在一起的,方子衿也闹不清楚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链接,这种链接令她伤痛并且温馨着。一旦这种链接出现,她的心脏便不得不承受巨大的供血压力,跳动的频率急剧加快,那张脸便如三月的桃花江一般,流绿叠翠,春情汹涌。她对正准备和自己出门的小红说,我去邮局取包裹,你一个人去菜场吧。
邮局里排着长长的队。不知是不是由于饥饿的原因,五十年代初走到哪里,见到的都是充满激情的人群,到了现在,人们的激情再也见不到了,工作起来拖拖拉拉,哪怕自己面前排了长长的队,甚至群情沸沸,也照样和同事谈笑风生。营业员是一名中年妇女,脸上有些黑黑的麻子,那双手倒是青葱般白嫩。前几天,公安分局押着一帮犯人游街,其中一个女人是流氓犯,恰恰是这个营业员的邻居。她和同事谈论的,正是这个流氓犯。营业员说,她就住我家隔壁,平时看上去挺好的一个人,待人好热情,邻居家有么事,她总是肯帮忙的。同事说,人不能光看表面的。营业员说,其实她也不容易,老公被划了右派,送到铁矿场去劳改,结果糊里糊涂死在那里了,给她留下四个孩子,最大的一个十岁不到,小的一个,她老公划右派时才刚刚怀上。女人是理发店的理发师,一个月才二十几块钱,根本养不活那些孩子。同事附和说,现在没几家人日子好过的。营业员说,她把男人往家里引,做一次给五块钱,三块两块也做。同事开玩笑说,她倒是会享受,钱也赚了。
排队取邮件的人愤怒了,有人说,同志,你能不能快点?这么多人等在这里,明天大年三十了,大家有好多事哟。营业员杏眼一瞪,冲着顾客大声地嚷,叫么事叫?你倒知道过年,我就该饿着肚子在这里给你服务?顾客说,你这是么态度?营业员那张嘴够厉害,说我么态度?你既不是我的男人又不是我的领导,我为么事要对你好态度?顾客愤怒了,说叫你的领导来,我要找你们领导。营业员站起来,指着门口一个意见箱说,有意见是吧?那里有意见箱。说过之后,转身向里面的一扇小门走去。其他顾客认定她赌气离开,愤怒了,一起大叫起来。她站在门口,大声地说,叫么事叫么事?你们管天管地,还能管我拉屎放屁?
方子衿在这里等了两个多小时,拿到自己的包裹时,已经接近中午。包裹很大而且很重,有近百斤,她非常艰难地搬上自行车。外面的风很大,气温非常之低,骑着自行车在街上行驶,极其吃力。
回到家门口,彭陵野显然刚起床不久,看情形,像是在问小红什么,小红的表情有些尴尬。方子衿支好自行车,冲着里面喊:陵野,你来帮我拿一下。彭陵野闻声走出来,并没有帮她的意思,而是质问她,那个姓方的是么回事?方子衿一愣,向屋里问小红,小红,你今天又遇到他了?
小红说:“是啊,他给了我好多东西。”
彭陵野看到了自行车后的一大包,脸色顿时不好看起来,问她:“这是么事?”
方子衿说:“没打开,还不晓得。”
他几步跨过来,从自行车上将东西提下来,抱进屋里。他看了看包裹上面寄件人的地址,充满狐疑并且意味深长地看了方子衿一眼,一句话没说,走进里面的卧室,找来剪刀,蹲在那里,第一剪子将包装的布剪开,然后用力往前推剪刀,也不顾是否将布剪坏。方子衿说,你不能小心点?这块布可以给梦白做件衣服。彭陵野根本不顾她,已经将布袋裁开了,掏出里面的东西,是一些小袋。他将其中的一小袋裁开,里面是粉丝。再裁开一袋,里面是黄豆。再开一袋,里面是一袋子白米。彭陵野恼怒了,将那些东西往地上一放,小袋里的粮食撒了出来。
方子衿见这些东西撒在地上,心都疼了,连忙弯下腰,伸手将那些粮食撸在一堆。她蹲下时,彭陵野同时站了起来,愤怒地问她这是么意思,白长山为什么给她寄来这些,是不是他们还藕断丝连?还有,那个姓方的男人是么回事?方子衿根本不理他,只是用手将地上的那些粮食一点点捧起来,放进袋子里。
彭陵野一瞬间愤怒了,抬起一脚向那袋白米踹去,袋子被踹翻,白米从袋子里滚出来,顿时揪起一阵白浪,迅速和地上的灰尘粘在一起,变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白色也不再那么纯粹了。
方梦白恰好从门外进来,见状大惊失色,哭着扑进母亲怀里,以一双惊恐的眼睛仇恨地瞪视着彭陵野。方子衿将女儿抱在怀里,愤怒地盯着彭陵野,说你发么事疯?人家普通人,也懂得关心我,你呢?你明知道我这里日子不好过,你想到什么了?自己的供应一点不拿来,倒还好意思说。彭陵野说,是啊,人家对你好,人家想着你。你的心给别人了。我算么事?方子衿说,你如果再在这里胡说,别怪我不客气。彭陵野嘴张了几下,最终还是忍住没有继续往下说。
方子衿拿过扫帚,将那些白米连同灰一起扫起来。梦白小脸蛋上虽然挂着未干的泪珠,也知道这些白米的重要和可爱,她离开妈妈的怀抱之后,用小手当扫帚,帮妈妈将那些米扫成一堆。又跑到一些边角地方,那里有些散落的米,她一颗一颗地找,找到之后,用小手捡起来,送到母亲面前,连一颗都不肯放过。彭陵野虽然不吵了,气显然未顺,坐在那张小床上,大口大口地抽烟。方子衿端着手中的米进入厨房,小梦白跟在她后面,经过他身边时,甚至不敢转头看他。
将那些米洗了一遍,拿簸箕摊开,晒在窗台上。接下来她还要处理一个问题:向小红打听方叔叔的事。小红说,今天去菜场的人特别多,而菜场里,除了供应的那些春节物资,别的什么都没有。她将菜场的每一个柜台都看了,根本没有不要票证的菜卖,心里正急,方叔叔突然出现在她身边,将一只袋子往她手里塞。她说她不能要,方阿姨已经反复说过了,不能再要他的东西。方叔叔根本不理她,转身就走。她提着袋子去追他,可是,菜场里的人实在太多了,他七钻八钻,一下就不见了人影。她在菜场里转了好半天,想找到他,却连影子都没有见到,只好提着这只袋子回来了。回到家,彭陵野已经起床,他想吃东西,跟着她进了厨房,结果看到她从袋子里往外拿那些东西。彭陵野问这些东西是哪来的,她以为他知道方叔叔的事,就说是方叔叔给的。后来,他把她叫到外面的客厅里问这件事,她正说的时候,方子衿回来了。
方子衿将那些东西清理了一下,有十几种之多,全都是一个人的供应量。除了供应物资之外,还有些烂菜帮子、烂土豆。就这些东西来看,此人应该是宁昌市居民,他将自己全部的供应给了她。此人似乎没有恶意,而是在暗中帮她,是倾尽所有在帮她。奇怪,有谁会这样待她?师傅项钦羊将她当成孙女看,可师傅在五七年就死了,第二年,容管家也死了。除了他们之外,整个宁昌市,只有吴丽敏夫妇对她最好,他们那点供应,自己吃都不够,倒是她在力所能及的时候,时常帮他们。除了他们,还有谁会这样帮自己?实在想不出来。
中午吃饭,彭陵野又在那里嘀嘀咕咕,意思是说,家里已经有那么多米了,还吃这种猪食。方子衿懒得理他。对他,她真的非常失望,没料到他竟然不是一个过日子的主。她真有点担心自己的这次婚姻又是一次错误。
年三十,小红回家了。年初一方子衿要去给领导拜年。她希望彭陵野和自己一起去,让领导顺便认识一下,到时候提调动时,开口容易一些。可彭陵野说他不好空手去别人家里,还是不去了。方子衿只好自己带着女儿一家一家地走。中午回家,刚进南区,迎面碰到李淑芬,想避开已经来不及,只好硬着头皮说上几句拜年的话。李淑芬倒像是变了一个人,和她说了一大堆话。她正诧异李淑芬怎么转性了,李淑芬说,去我家坐坐吧,你老公也在我家。方子衿暗吃了一惊,彭陵野怎么跑到她家去了?她来不及说任何话,李淑芬又说了,他们两个男人正在一起喝酒呢。这些男人,见了酒就是命,两个人不知多投缘,像前世的兄弟似的。幸亏我老公厂子里今年分了点东西,不然早被他们吃空了。
回到家里,方子衿一个人生闷气。胡之彦夫妇多次在背后害她,彭陵野是清楚的,他竟然跑去和胡之彦喝酒,她能不气吗?直到女儿在身边说饿,她才不得不起身去做饭。可她打开碗柜,立即发现了问题,家里的肉不见了,粉丝也不见了。她的第一想法是被盗了,转而一想,不太可能,门窗户扇关得好好的,怎么可能被盗?除了外贼进来之外,就只有一种可能,被彭陵野拿走了。难怪他跑去和胡之彦喝酒,原来是把家里的年货全都扫空了。
她弄了点东西给女儿吃,自己是半点都吃不下,独自坐在那里生闷气。结婚才多长时间,怎么一切全都变了?当初在自己面前表现得如此殷勤,现在呢?倒成了骨鲠在喉,吞不下吐不得了。
彭陵野回来时已经下午五点,带着满身的酒气。因为是大年初一,方子衿一直告诫自己要忍耐,别大过年的闹得不愉快。可是,她忍不住,见他醉得东倒西歪,心里的气便不打一处来。她冲着他问,家里的那些东西,是不是你拿走了?他说是啊,我找人帮我调动工作,总得送点东西给人家吧。他不说这句话还好,听了这句话,方子衿气得浑身发抖,说你找谁帮你调动工作?找胡之彦?他是个么货,你不晓得吗?彭陵野说,我管他是么货?只要他能帮我调到宁昌,么货都行。方子衿说,胡之彦是么人,你不是不晓得,你倒好,跑去和他喝酒,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彭陵野说,你还要么样?因为你,人家坐了几年牢,党籍被开除了,工职也没了,干部身份也差点失去了。
方子衿气血上冲,差点昏厥过去。她怎么都没料到,这样的话,竟然从他的口里说出来。她伸出一只手,指着门外,想脱口而出叫他滚出去。可是,她没有力量将心里的话送到嘴边。此时,她所有的力量,在做着一件事——维持自己不当场倒下。她的手伸在那里,指着门外,像一根在寒风中瑟瑟抖动的弱柳。过了好几分钟,她才终于有力气说出那句话来。她说,你滚,你给我滚,立即给我从这里滚出去。
彭陵野说,我为么事要滚?这里是我的家。说着,他倒在外面的小床上,对方子衿的愤怒,不闻不问。方子衿发泄了半天,再看他,竟然已经睡着了。
白长山坐在办公室里,看着同事一个个离去。门外雪花漫天地飞舞着。外面未知的某处,总是在他不经意间响起爆竹声。一个饥饿的年,竟然也还是热热闹闹,表面红火。热闹的背后到底是什么?就像此刻的白长山,面对那些急着回家吃团年饭的同事,递上的是一个个含笑的祝福,可心灵深处,却从未有过地孤独着。
已经几个月没有接到方子衿的只言片语了,自从告诉她离婚案的宣判结果之后,再没有收到过她的信。他的心,完全被抽空了,空得就像外面白茫茫的雪地。他不明白,在这个时刻,她是否像他一样,正在想着对方?就算她不想他也不爱他,他的爱,这辈子永远都不可能消失了。他最担心的是她熬不过这个灾难的年头,他后悔自己没有早想到这点,没有早点给她寄去那些东西。同时他又想,她肯定没有被这个苦难的年份打倒,她是那么坚强,她不会轻易被打倒的。何况,她真的有什么事,自己写给她的那些信,肯定被退回来了。没有退信只有一个解释,她不愿回信。
她一定是累了。他也累,心灵深处的累,只想找个地方,好好地休息一下。
天渐渐黑了下来,外面的爆竹声越来越频繁,远远地听着,还以为是战场上的枪声,每一声都在强调他内心深处的落寞。遥想当年在战场上驰骋,那是何等激动人心的日子?虽然紧张激烈甚至有生命危险,可那时充满着朝气和希望。现在和平了,最后的一点锐气也随之消失无形。春节,这个令人惆怅的日子,他只有独自坐在办公室里,燃起一支烟,品尝着空前的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