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鱼,白长山就感慨,说,人比人真是气死人,自己革命一辈子,临了那点退休工资,不够在深圳这地方吃十天小碗米饭的。方子衿说,你别抱怨了。“文革”十年,中国不是在前进而是在倒退。十年倒退的代价,肯定需要好几代人的牺牲。白长山说,凭啥要我们牺牲?江山是我们打下来的。方子衿说,和刘少奇彭德怀他们比一比,你那点牺牲算得了什么?白长山搔了搔自己的头,说,倒也是。
买完荤菜再买素菜。方子衿带着白长山走到白菜摊前。摊主是一位老太太,可能有六十上下的年纪,只会说白话和客家话。方子衿见阿婆这么大年纪了,还天天在这里卖菜,对她充满了同情,每次都来找她买,从不问价的。阿婆和她熟了,只要见到她,主动让点价。今天是白长山做主,方子衿也就随他去问价。白长山问阿婆,这白菜多少钱一斤?阿婆虽然不懂,也知道是什么意思,用白话报了价,方子衿替白长山翻译。白长山说,白菜都要四角?我们那里才三分钱一斤,不行不行,最多一角。阿婆说,一角我拿都拿不到。深圳的菜都是从外地进来的,我们去拿都要三角。白长山和阿婆讨价还价,最后,阿婆作出让步,说看在方主任的面子上,我三角拿来,三角卖给你好了。
白长山捡了一些白菜,阿婆称了,又往里面加了两棵,说,一斤,三角钱。白长山看了秤,坚持说阿婆的秤太平了,一定要加上一棵小的。阿婆觉得自己在价钱上已经做了最大让步,有些着恼地说,算啦,没见过这么计较的男人。方子衿有些尴尬,又不好扫了白长山的兴,只好掏出钱包,翻了翻,没有散钱了,抽出一张十块,递给阿婆。
阿婆接过钱,从菜摊下拿出一只篓子,在里面翻零钱。趁着阿婆找钱的机会,白长山故意弓着身子,趁着阿婆被钱篮阻挡视线,以极快的手法从菜摊上抓了两棵小白菜,放进自己的菜篮中。方子衿看到了,抬眼去看白长山的脸,白长山也正好转头看她,并且得意地冲她眨了眨眼睛。
那一瞬间,方子衿差点昏过去。上次他闹得一家人没面子,她还替他着想,认为他是喝多了酒,失去了控制。今天他可是滴酒未沾。想到自己爱了三十多年的男人,竟然是这样一个小男人,她真想一头撞死算了。自己这一生,苦苦地追求爱情,得到的就是这样的回报?
历经磨难的三十五年爱情,从这么一个狭小的缝隙迅速流走了,甚至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来。他们买了一大堆菜,原是想丰盛地过一个节。此刻,方子衿再没了一点兴致,回到家,将菜往冰箱里一放,草草地炒了两个菜。白长山还在喝酒,方子衿吃了几口饭,放下碗说有点事要出去一趟,晚上可能不回来吃饭了。白长山端起酒杯,说去吧,我会照顾自己,然后将酒杯凑到嘴里,滋地喝了一口。她能感受到他的滋润,别的不说,单是这酒,全都是别人送给方梦白的好酒,特意给他留着的。
出了门,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汽车在她的身边匆匆而过,她一次又一次想象着自己像一朵云,轻盈地飘到汽车的前面,然后像最完美的梦一般降落。她想象那种绽放的情景,那或许是一朵最璀璨的玫瑰?她这一生,没有尽情舒展地绽放过,也许以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一生是合适的?除了撞汽车,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最快结束自己的生命,并且绽放最后的美丽?她是医生,自然可以用安眠药,那是一种很安宁的死亡方式,没有痛苦,甚至没有知觉。可那样的死亡太安静了,太悄无声息了,一点都不美丽,她不喜欢。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她走进了荔枝公园。全国的公园都是要收门票的,荔枝公园是个例外,典型的市民公园。公园里有湖泊,她也弄不清是天然湖还是人工湖,湖水很绿,四周是茂盛的热带植物。湖的中间有一座拱形桥,桥拱很高,从一端引桥往上,有一种向云天高处走的感觉。看到那座桥时,方子衿便想,站在桥的顶端,站在蓝天白云之间,纵身往下一跃,那一定非常美。如果自己采一些花,很多很多的花,捧着这些花走向桥的顶端,然后自己在一片花雨的簇拥中翩然落下,那将会是怎样的一种绚丽?
公园里有很多花,许许多多她叫不出名的花,开得自由烂漫。这里是花的国度,是花的乐园,是花的自由乐土,她们开得舒展、个性而且艳丽。她没有摘花,仍然向那座桥的顶端走去。可是,桥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高,站在桥上,看着下面清澈的水在微风中泛起细密的波纹,她想象着自己从这里飘落而下,身体反衬在那细细的波纹之中,最后绽放成一朵炫目的水花。让生命如孩子般躺在温柔的水中,就像婴儿躺在母亲的羊水里。这或许是所有死亡方法中,最令人心仪的一种,也是最美丽的一种。可她也有些担心,这桥毕竟不如想象中那么高,加上水的缓冲作用,她从这里跳下去,想象中的一切美丽可能全都实现不了。
夜幕降临了,深圳这座新兴城市,静静地躺在万家灯火之中,展示着另一种美丽。站在桥上的方子衿于是有了另一种想象。如果自己能够变化,哪怕能变成这万家灯火之中的一盏小小的灯,那也是一件幸福的事。灯没有思想,不会索取,不懂得空虚,也不需要爱,只是付出。付出是美丽的,也是幸福的,得到却是一点都不美丽,甚至是负担。方子衿的脸上挂着几滴清泪,彩色的灯光投向这张曾经青春曾经美丽的脸,死亡般的肃穆中闪烁着珍珠般的晶莹。
一位母亲牵着一个小女孩从她身边经过。小女孩对她说,阿婆,是不是谁惹你生气了?方子衿猛地惊了一下,对孩子说,没有,没谁惹我生气,我只是想在这里吹一吹风。这风吹着多舒服。那对母女走了,方子衿却站在那里发愣。小女孩的一声阿婆将她叫醒了。是啊,在她的意识深处,自己和二十多岁是没有区别的,可实际上,她已经是五十五岁的人了,到了该退休的年龄。五十五岁是人生的一道坎,退休坎。人一旦退休,还有什么?至少也是表明已经进入晚年。晚年,一个女人的晚年应该是什么样的?人生真是可悲,她连青春岁月都还没有享受呢,眨眼间就到晚年了。自己的悲剧,是不是因为不服老?是不是因为心理上一直处于青春初放时节所致?人生的许多道理,真的是太深奥,在此之前,她甚至都没有仔细想过,生命就已经走向了日暮。
回到家时已经很晚,白长山早已经睡下了,卧室里传出如雷的鼾声。她洗过澡,走进客房睡下了。第二天,她起得晚,白长山已经做好了早餐,留下一张字条去早锻炼了。担心他随时会回来,方子衿以最快的速度吃完早餐,留下一张条子,走出家门,再次到了荔枝公园。
十月是南方最好的季节,秋高气爽,空气干燥,温度宜人。方子衿坐在公园的草坪上,阳光照射在她的身上,暖暖的。太阳最后一缕光线消失的时候,她总算想明白了一件事。这段感情曾经是她和白长山的血液,而她终于发现,那其实不是血液而是一些含有酒精的液体,因此才有如此的幻灭感,才会有立即死去的冲动。然而,对于自己是酒精液体,对于白长山,仍然是血液。王玉菊是一个漂亮女人,最初是非常爱他的。他们门当户对,无论哪方面,他们都很配。如果没有自己的存在,他和王玉菊的这一生,一定会非常幸福。他将到手的幸福断送了,以类似于虔诚和疯狂的心理,执著于这段情,这段情成了他生命的维系,成了支撑他活下去的最后力量。这股力量一旦失去,也就是彻底毁掉了他生命中最后一线希望,那时,他还能活吗?自己已经被这段情抽空了,她不能再抽空他,不能让他死在这段情上。即使再难,她也要努力控制自己,让他在深圳的日子成为他一生中最美丽幸福的日子。
想通之后,她走出荔枝公园,在红岭中路拦住一辆出租车,赶回家里。白长山已经做好晚饭,坐在客厅里,一边看电视一边等她。她说,你吃过没有?他说,饭已经做好了,等你回来呀。她说,我的事多,你自己先吃嘛,不必等我的。他说,反正我也没事,下午吃得晚,不饿。说话间,他将菜摆好了,给她盛了一碗饭,拿出酒,往自己面前斟了一杯。她在他身边坐下来,不看他,端起碗往口里扒饭。他往她碗里夹了一块肉,说,尝尝我做的瓦块肉片,这是东北的名菜。如果是以前,即使是再难吃的东西,有他这份情,她也会甘之如饴,可现在,那块肉一直搁在她的碗里,趁着盛饭的机会,扔到了厨房的垃圾袋里。
白长山还在喝酒。她站起来,说,你慢慢喝,我要去查一点资料。他说,你去吧,又不是外人。她甚至没看他的脸,直接从他背后走过,越过客厅,走进书房,随手将门关上,打开空调,从书架里抽出一本书,坐在椅子上,将书摊在两腿之间。
刚看了两行,白长山推门进来,使得陷入冥思之中的她惊了一下。她想说,我提醒过你,进来的时候敲一下门嘛。话到嘴边,硬是吞了回去。他问,要不要帮你冲一杯咖啡?喝咖啡是她到深圳后养成的习惯,每天早晚都要喝一杯。她淡淡地说,随便。他退出去,却没有随手关上门。她看着敞开的门发呆,明知这样会增加空调的负荷,她却懒得动。十几分钟后,他端着一杯咖啡进来,放在她面前的书桌上,对她说,还要啥就叫我一声。
有好几次,她都想起身去关上门,身子却懒得动。方子衿正看到一个新医案,入迷了。白长山走进来,房间里响着笃笃的脚步声。她没有抬头,故意装着没有觉察,希望他站一会儿就离开。白长山走到了她的背后,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然后向前走了半步,让自己的身子差不多顶住她所坐的椅子。他弯下身后,伸出双手,从她的双肩伸向她的胸前,交叉抱住她。那一瞬间,她的心跳得厉害,整个人被一种特别的幸福所撞击。她微微转过头,看他,眼里蓄满柔情。他用自己的脸在她的脸上轻轻摩挲几下,再将头部移动,使得自己的唇和她的唇相接。
她有一种就快要融化的感觉。她享受着这种感觉,不自然地闭上眼睛。就在这时,他呼出一口气,一股很浓的酒臭味夹杂着烟臭味,扑面而来,熏得她几乎窒息。他紧紧地压住了她的唇,将舌头伸出来,在她的唇上挑动着。她眼前极其突然地出现了一种小动物,那是一只小壁虎,宁昌人叫四脚蛇的那种,从书架迅速地爬向墙上,挂在天花板的一角望着他们。她惊了一下,睁开眼向天花板的一角望去,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四脚蛇?这里可是十八楼,南方壁虎虽多,也不至于有这等本事爬到十八楼来吧。
白长山仍然在深情地吻她。她突然想到吻其实是人类所有不良行为中最令人发指的,口腔是细菌最集中的器官之一,口腔的接触,就是细菌的传染。她仿佛看到,那些细菌们欢天喜地在她和他的口腔之间来来往往,就像深南路那川流不息的车辆。
十月二十日,是白长山在深圳的最后一个晚上。整个晚上,白长山都把方子衿搂在怀里。他说,这一走,不知道下一次见面是啥时候,他真的不想离开她,哪怕是就此死在这里。方子衿违心地说,你放心地走吧,别想这么多,只要上天恩顾你我,还会给你机会的。白长山流泪了,干涩而且混浊的眼泪,恣意地流着。他说,老天如果肯恩顾我,我又哪里会过得这么苦?方子衿也非常伤感。她伤感的倒不是老天给了她这样一份情,却又如此吝啬,而是一生追求完美,到头来倏然发现,自己所追求的,只不过是一种虚无的幻象,是建立在虚无缥缈中的海市蜃楼。她为什么可以嫁给赵文恭,可以嫁给彭陵野,也可以因为几封信便爱白长山几十年,却不能爱陆秋生哪怕一瞬间?一生寻寻觅觅,苦苦追求,没料到,真正的幸福,始终都在自己的身边。人这一生,年轻的时候,追求外貌,追求爱情,上年纪以后,还追求什么?不就是一份稳定的感情、一个老来的伴吗?
只要白长山一走,她就给陆秋生打电话。她已经拿定了主意。用几十年青春,换得最后的大彻大悟,也是一种幸运吧。这样想时,她甚至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和爽快。这段时间,陆秋生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他大概正在为白长山的到来黯然神伤吧,却哪里知道,正是白长山的这次深圳之行,让她彻底地醒悟,有了凤凰涅槃的感觉。
第二天,邹清宇开车送白长山去广州白云机场,方子衿只是送到楼下,待汽车启动时,她木然地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下,才举起右手,向他挥动了几下。他透过车窗玻璃向她挥手告别,她看到了挂在他脸颊上的泪珠。那泪珠已经失去了对她的力量,在她眼里成了苍白的清水。汽车绝尘而去,她迅速转身,乘电梯上楼,进入家门第一件事,便是抓起电话。
那一瞬间,她犹豫了。她真的变得越来越糊涂,变得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了。
晚上,女儿女婿回到她的身边,她对于白长山的事,提都没提。方梦白奇怪了,找了个机会,将母亲拉到书房,问她,你和白叔叔闹矛盾了?方子衿淡淡地说,没有哇,我们好好的。她不想女儿继续追问下去,换了个话题,说,你们回来好多天了,和你陆伯伯联系过没有?方梦白说,我们回来的当天给他打电话,没人接。第二天,我给他的单位打电话,接电话的人说他出差了。方子衿说,出差了?你没问去哪里了?方梦白说,昨天我打过电话,他们说他去欧洲考察去了。方子衿问,这件事,你前几天怎么没提起?方梦白闪烁其词,说事太多了,忘记了。
母女俩正说话的时候,邹清宇推门进来。方子衿见他的神色有些异常,问了一句。邹清宇看了一眼岳母,又看了一眼方梦白,说,刚才医院来了电话。这句话刚刚说出一半,方梦白连忙向他使眼色,他将后半句吞了回去。
方子衿问:“医院来电话?么事?”
邹清宇说:“没什么,梦白前几天做妇科检查的事。”
方子衿说:“你说谎。”
方梦白说:“没有哇。”她已经意识到这个谎没法圆了,语气不那么自信。
方子衿说:“还说没有?你妈是最好的妇科医生,你会去找别人做妇科检查?还有,什么检查这么重要,会在这么晚给你打电话?”方梦白和邹清宇沉默了,他们知道,这个谎言太欠考虑,漏洞百出,根本瞒不过母亲。方子衿联系到女儿刚才的闪烁其词,追问了一句:“是不是你陆伯伯病了?”
邹清宇和方梦白两人对望着,过了好一段时间,方梦白才说:“陆伯伯住院了。”
方子衿惊问:“么病?”
邹清宇说:“肺癌。”
方子衿突然觉得脑中嗡的一声响,接着就开始天旋地转。方梦白刚刚叫了一声妈,发现方子衿的身体已经开始晃动。她一把抱住母亲,母亲的整个身子靠在她的身上,急得她大叫邹清宇。邹清宇及时伸出手,将母女俩的身子扶稳。
女儿女婿将方子衿扶到床上躺下来。
方子衿死一般躺在那里,两颗清泪从眼角溢出,挂在那已经爬满皱纹的脸上。灯光照在她满是沧桑的面部,看上去像一具雕塑般,触目惊心。
2004年6月26日初稿于广州
2004年7月23日二稿于广州
2009年9月10日四稿于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