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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他也不想再争什么,这一生就这样了(3)

那群人跑远了,白长山还愣在当场。他没料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赶去医院。过了好几分钟,他推出了自行车,向医院赶去。这一带有三间医院,一间儿童医院最近,另外两间省航医院和市工人医院比较远,在十四道街附近。白长山先去省航医院打听了半天,急诊室的护士没听说刚接收了一个跳楼的病人。他又赶到市工人医院,王玉菊果然被送到了这里。

白长山赶到手术室门口,她已经被推急救室。走道里乱糟糟的,汪亦敏疯了一般,拉着医生的手,求着说,医生,你一定要救活她,一定要救活她。别说是医院那些人,就是一旁的白长山也糊涂起来,不知道到底谁才是她的老公。他一点都不喜欢这件事,甚至极其憎恶。然而,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他不得不面对。他想,第一件事,应该通知自己的孩子们。

看了一眼关上的门以及门上亮着的抢救灯,看了一眼傻傻地靠在墙上的汪亦敏,白长山走出医院。先赶回去换了那身衣服,然后找到一个公用电话亭,给二女儿打传呼。返回医院时,汪亦敏已经不知去向。有两个派出所的民警正在了解情况。一名护士说,不知道呀,是一个男人送她来的,满身都是伤,不知和谁打过架一样,可能是她的丈夫吧,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白长山走到其中一个民警前面,小声地向他说明身份。民警问他,这到底是咋回事?他看了看周围那些看热闹的人,欲言又止。民警找到一个空的房间,将他带进去,开始了解情况。

白长山将情况介绍了一遍,两名警察感到事情十分严重,其中一名警察留下来继续了解情况,另一名警察赶回派出所安排布控。白长山和警察谈完出来,孩子们已经赶到了。手术室外面已经没有围观者,只有他们几个,既不知道手术室里面的情况,又没有见到父亲,惊慌得什么似的。见父亲和一个民警同时出来,脸上更是挂着不解。民警还想找他的孩子们了解情况,白长山说,他们啥都不知道,请你不要告诉他们,好吗?民警倒也十分配合,答应一声,离去。孩子们围过来问情况,白长山不好说出真情,只说是出了车祸,具体情况,他也不十分清楚。

医生护士进进出出,他们询问情况,对方只是说还在抢救,别的不肯说。白长山感觉不是几个小时的事,将其他几个孩子支回去了,只让慕芷和自己一起留在这里等消息。父女俩坐在那里,好半天没有说话,走道里除了偶尔来往的医护人员,只有他们。手术灯鬼火一般亮着,刀一般凌迟着他们。慕芷有些忍耐不住,说,爸,你是不是没对我们说真话?白长山问,你咋这样问?慕芷说,那不是交警,所以,不可能是车祸。白长山犹豫了半天,才吐出一句,说,我不知道咋说。女儿追问,到底咋回事?白长山说,你妈和他们单位的一个人……抓奸的时候,你妈不知咋的从楼上掉了下来。

女儿沉默了。白长山也不再说话,掏出一支烟,点燃。刚吸了一口,一名护士走过来,恶声恶气地说,灭了灭了,没看到严禁吸烟的牌子?慕芷看了护士一眼,似乎想向她说点什么,最终还是没有开口。白长山默默地弯下腰,将烟头在鞋底上拧了一下,灭了。女儿问他,你准备咋办?他说,我不知道。

手术一直进行了几个小时,王玉菊被推出来时,仍然处于深度麻醉之中。慕芷猛地站起来,拦住医生问。医生说,情况不是太好,主要有三处大伤。第一处在脑部,颅脑骨折,经过手术修复,脑震荡是肯定的,至于术后复原情况怎样,目前还难以确定。腿骨骨折,已经手术接驳,也要看术后复原情况。最麻烦的是她的脊椎骨折,目前还没有很有效的手段进行外科复原手术。慕芷说,那会很严重吗?医生说,现在还难以确定,不过,你们要有心理准备,可能会出现高位截瘫。慕芷问什么叫高位截瘫?医生说,就是胸腹以下完全失去知觉。慕芷不说话,一下子呆了。

王玉菊被推进病房,两名护士抬着她,将她安放在病床上。女儿坐在她的身边,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白长山站在不远处,定定地看着那张缠满绷带的脸,心中有一股巨大的凉气升起。女儿说,爸,你坐嘛。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只是木柱一般杵在那里。女儿似乎知道他的心事,说,爸,我求你一件事,好不好?白长山说,你说。女儿说,我知道你们的感情不好,也知道你心里很苦。白长山说,你想说啥?女儿说,我想求你,如果妈真的瘫痪了,别和她离婚好不好?有一种特别的痛苦,从他身体的某个地方钻出来,迅速向全身各个部位扩散。他想很坚决地说一声我要离婚,为了这一天,我苦等了快三十年。可他说不出来。这个女人毕竟和他共同生活了近三十年,和他一起养育了一堆儿女。他心里很清楚,如果自己爱她像爱方子衿那样,或许就不会发生今天的事。这所有一切,他有推卸不掉的责任。

女儿见他不出声,哭得更伤心。她叫了他一句,已经是泣不成声,再也说不出话来。白长山心头大恸,脱口说,我答应你。说过之后,又异常后悔,认为自己再一次做了蠢事。从下一秒钟开始,他便想告诉女儿,他要收回自己的承诺。无数次话到嘴边,又实在没有勇气吐出。

王玉菊住了两个多月医院,从医院移回家中。白长山心中堵住的一团厚云,不仅没有散去,反而越来越浓。

医生当初的估计没错,王玉菊高位截瘫,腹部以下没有任何感觉,还有脑震荡后遗症,只要天气变化,便会出现不同程度的头痛。她的脾气原本就火爆,现在又深受病痛困扰,性格越来越暴戾,喜怒无常。感到心力交瘁的不仅仅是白长山,孩子们也都如此,想到回家,心头便发毛。这一切,全都因为汪亦敏,白长山曾先后几次去公安局打探汪亦敏的消息,得到的答复总是一样的,汪亦敏畏罪潜逃了,至今下落不明。

白长山真想找个什么地方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他怎么都弄不明白,命运为什么对自己如此残酷,要让他的心,在这无休无止的劳役中经历死亡的洗礼。

白长山为了捉奸将王玉菊堵在汪亦敏家时,方子衿走进了地委大院。

大院门口站着持枪的哨兵,他伸出一只手拦住了方子衿。方子衿解释说,我来找杜伟峰杜书记。哨兵仔细将她打量了一番,说,你找杜书记?杜书记是说见就见的?方子衿只好撒谎,说我是杜书记的妹妹。哨兵再一次认真地打量她。她说,要不你打个电话问问杜书记好了。哨兵犹豫片刻,拿起了门房的电话,拨了一个三位数的号码。对方不知答了句什么,哨兵转过身来问,你叫么名字?方子衿报出自己的名字,哨兵疑惑地看着她,说你怎么不姓杜?方子衿知道,杜伟峰的生母被他的父亲抛弃,嫁给了另一个男人。她撒谎说,是同母异父。杜伟峰的秘书问杜伟峰。杜伟峰说,什么同母异父的妹妹,她是我的一个老朋友。肯定是你们这些人把她挡在门外不让进来,她才这样说的,快让她进来。秘书正要离开他又说,你去安排一下。

秘书接到方子衿,并没有将她带去杜伟峰的办公室,而是带着她去了地委招待所。秘书帮她拿了一天的餐票,说,杜书记今天有两个会,非常忙,午餐和晚餐,你自己去食堂吃。晚上,杜书记会抽时间来看你。秘书离开后,方子衿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心中有些茫然。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来这一趟,或者说,即使找了,是否有用。

自从女儿去了南方,方子衿的心便空了一般。近几年来,母女虽然一直分离,心理上,她觉得母女俩是一起的。现在,女儿去了千里之外,她有了一种长久握在手中的风筝飘向了天空的感觉,唯一实在的,是手中一根又纤又细的线。想想自己这一生,感情远在天边,一直都飘忽着不能着地;工作上也是差强人意,整座县城都知道她是名医,可入党没有自己提干也没有自己,在县医院,自己和一个顶职进来又靠了某种关系穿上白大褂的小女孩,没有根本的区别。“文革”结束了,喇叭裤长头发流行过了,又开始流行直筒裤高跟鞋。以前姑娘结婚要三大件,手表自行车缝纫机。现在新的三大件是电视机电冰箱洗衣机。方子衿没有感觉到自己生活的变化,人生还是一如既往地繁复没有目标。王文胜重新回到医院工作的时候,想让她当妇产科主任,可某些人不同意。理由之一,她不是党员,理由之二,妇产科只有三个医生,没有必要设一个主任。再后来,有人要安排陆安平当院长。陆安平原是一名赤脚医生,在县卫生局组织的培训班学过几个月。“文革”期间,一名地区下放的干部被毒蛇咬伤,情急之中的陆安平用嘴吸出了毒汁,又亲自上山采草药替他敷伤。这位老干部恢复工作,对陆安平投桃报李,先让他入党并且以工代干,后来转干,当公社卫生院院长、县卫生局的科长。王文胜一死,陆安平顺利进入了县医院,不仅当上了院长,而且书记院长一肩挑。

陆安平一上台,便拉帮结派,排除异己,尤其是王文胜信任的人,都是他重点打击的对象。杜伟峰调到地区担任地委书记,从县里带走了一批人。最初的名单中,有方子衿。杜伟峰说,方子衿是全县乃至全地区妇产科方面的权威,是难得的人才。可惜的是当地没能善待她,因此,他想把她带去地区医院,给她一个更好的舞台。可陆安平不肯放行。杜伟峰虽然是地委书记,官是够大,可也有他的权力无法触及的地方。

坐在招待所里无所事事,只好躺到床上睡觉。也不知睡了多少时间,有人敲门。打开门一看,是卢瑞国。“文革”中,他救杜伟峰有功,杜伟峰带往地区的随员中,他的名字排在前五位,目前是地区交通局的副局长。方子衿惊了一下,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卢瑞国在房间里坐下来,说杜书记给我打电话了。

方子衿给他沏了一杯茶,放在面前的茶几上,然后在另一只沙发上坐下来。

卢瑞国说,杜书记说,你找他一定有事。他让我先来找你聊聊。方子衿说,还是你和杜书记了解我。卢瑞国说,说吧,么事?方子衿说,我想求杜书记帮忙打个招呼,让我调走。卢瑞国说,你要调走?去哪里?方子衿说,还能去哪里?当然是投靠梦白。卢瑞国看着梦白长大的,对她有感情,自然问起她在深圳的情况。

方子衿说,梦白在深圳很好,组织上很器重她,入了党,分了房子。卢瑞国听说她分了房子,自然想到是不是要结婚了。方子衿解释说,深圳的观念和内地不一样。这十多年来,内地人口增加了几个亿,住房却没有增加几间,根本不存在分房一说,只有那些要结婚的人才有资格向单位要房。深圳建市之初,人们租住附近的农民房,房少人多,租价直线上涨。一些单位干脆自己贷款建房,分给员工。有了住房,方梦白就想把母亲接到身边,跑到一家医院打听,没想到凑巧了,院长恰好是方子衿的第一届学生。不仅答应调动,而且要让她去主持妇产科。

卢瑞国问,你们医院的意见呢?方子衿说,医院现在乱成了一团糟。陆安平来了之后,拉了一些溜须拍马的结成一派,打击那些业务骨干,搞得人人自危,相互提防着,像防贼一样。“文革”那么乱,也没有紧张到这种程度。卢瑞国说,陆安平是么意思?是不是想你送东西?提到送礼,方子衿的气更是不打一处来。“文革”那么乱,以权谋私的人有,以权谋财的人却少见,可如今的一些干部,一心打着人家工资袋的主意,不请客送礼,什么事都不给办。为了调动,她不得不硬着头皮赔着笑脸给陆安平送礼。他的儿子过生日,她送了一套涤卡的衣服。她将这事告诉女儿,女儿说送轻了,从深圳寄回一大堆在内地难以见到的东西。开始只是一些食品,如雀巢咖啡、美国果珍什么的。后来是一些贵重的,最大件的是一部三洋收录机,价值三百多元。算一算,加起来也有一千多元了。

卢瑞国轻声骂了一句,这个王八蛋。

方梦白见陆安平是个无底洞,建议母亲什么都不要了,直接过去。她说,在深圳,医院属事业编制,调不调档案关系不大。而且,他们还答应重新建档。方子衿觉得,重新建档,以前就成了空白。她这么一走,以前的档案留在原单位,原单位会怎样处理?给她填上个自动离职,是最好的结果。如果给她一个开除公职的处分,将来某一天新的运动来了,人家跑来外调,她就成了罪人一个。她自己倒无所谓,反正是黄土埋了半身的人。她不想影响女儿的前途。

卢瑞国也不赞成辞职。他说,明天是么样的,谁也说不清楚,还是稳一点好。说过之后,他搔了搔头,又说,这件事,还真有点狗咬刺猬,无从下口的感觉。方子衿听了这话,有些急了,说,杜书记出面难道也不行?他说,晚上,杜书记来了,你最好莫提这件事。他的身份不同,打声招呼,人家听了还好,如果不听,他不是太没面子?方子衿也一直拿不准自己来找杜伟峰是否正确。听卢瑞国这样一说,她才知道,自己是真的错了。然而,如果杜伟峰不肯出面帮自己,卢瑞国作为交通局的副局长,他能帮上自己?卢瑞国看出了她的心事,说,你放心,有些事,我出面比杜书记出面更好。只是,我得好好想个法子,让陆安平那杂种乖乖地放人。

晚上,杜伟峰匆匆赶来见了方子衿一面。方子衿谨记卢瑞国的话,没有提调动的事,杜伟峰也没有问起,只是说,有么事,找卢局长就行,他的公路网四通八达,谁敢得罪他?得罪了他,连路都不让你走,你能在天上飞?

回到单位,方子衿按照卢瑞国教她的方法,按兵不动。可不知怎么回事,方子衿给陆安平送了很多礼,调动仍然无望的事,在同事中传开了。陆续有些反对陆安平的同事找到方子衿,对她说,别做这种傻事,陆安平不榨干你的血,是不会放你走人的。真的想走,还得想办法走上层关系,比如找卫生局或者县委的人出面说话。

那天,方子衿接到白长山的来信。白长山在信中说,面对女儿那祈求的眼睛,他彻底地被摧毁了。日子成了无休无止的煎熬,尤其可怕的是,王玉菊除了高位截瘫以及脾气越来越坏之外,能吃能睡,身体状况似乎比以前更好。他真的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自从王玉菊住院之后,他便异常绝望和郁闷。有时候想一想,自己这一辈子,真是太不值了,苦苦地挣扎,苦苦地等待,结果等到的是什么?仍然看不到希望在哪里。方子衿也说不清为什么,看到这封信,心理上大受打击,情绪一下子坏到极点。恰在此时,陆安平派人来通知她到院长办公室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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