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恪露出失望的神色:“我不能修道吗?”
老者摇摇头:“可以。”
听到这话,少年面上的失望变作了欣喜:“那既然如此,我当然还想修道。”
“为何?”老者饶有兴致。
“人生天地间,如白驹过隙,了无痕迹。只有修道,才能够追寻天地间永恒的道理。”
老者摇摇头:“但你资质平庸……”
陈恪摇摇头道:“孔圣、孟圣不过是区区凡人,却能够得窥大道,为万世所敬仰。我若能够修道,有了更长的寿命,岂不就有机会达到二位圣人的程度,甚至超越他们?”
“哦?”如此狂妄的回答让老者哂然一笑,“这是你修道的目的?”
“正是。”名叫陈恪的少年昂首挺胸,手心已经满是汗水,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竟会对一个陌生老者,说出这隐藏在心中狂妄至极的想法。
“有趣。”老者微微一笑,不再言语。
陈恪看着端坐着的老者,老人一半的面颊隐藏在了烛光背后,宛如黑域,让人望而生畏。而处在光明之下的面庞却鹤发童颜,慈眉善目,像极书院里最受人爱戴的老先生。
陈恪盯着老人,心中忐忑,在等待着一个答案。
“我今天在山上,有个人送了我两块饼,是你请人送的?”老者问。
“是的。”
“为什么送我饼?”老者轻声问道。
看陈恪露出思索神色,老者微微皱眉道:“讲实话。”
陈恪道:“我看先生,有些可怜。”
老者闻言,却是自嘲一笑:“哈哈,是吗,可怜?可怜。”
“小子,去给我弄点水喝。”
陈恪伸手去拿茶壶,才发现茶壶不知道什么时候空了,他有些意外地看了老者一眼,才起身到厨房打了一壶温水。
回到房间时,老者正襟危坐,微微闭目,陈恪看着老者,感觉有些紧张。他自小便性格内向,沉默少语,家中聪明外向的哥哥吸引了父亲和其他人大部分的目光,所以甚少有人去关注他这个不起眼的次子。因而他便只能浸入书中,去寻求精神上的慰藉。他向往圣人帝王为万世开太平的丰功伟绩,向往剑侠豪客为生民立命的勇往无前,在他的内心里,其实早已渴望着离开这个小小的家,去外面的世界闯荡。
他隐隐感觉,这莫名到来的老人,可能便是他稍纵即逝的机会了。
“你可知道我是谁吗?”陈恪沉浸在思索中时,老者的话让他惊醒,就见老者放下茶杯,盯着陈恪。
少年摇头。
“我道号云松子,也有人管我叫云松魔君、云松真人,乃是苍鬼门的门主。”
陈恪不发一言,默默听着。
“在一个月以前,我从来看不起你这种资质平庸,又心比天高的人,但是一个月前,我却被我最器重的三个弟子暗算,一身修为去了七七八八。你说人生何其讽刺,我平生多疑,谁都不曾相信,唯独信任那三个我走遍天下,亲自挑选,辛苦培养的最为优秀的杰出弟子,他们也没让我失望,这些年来一直是我的左膀右臂,助我一步一步振兴苍鬼门。”
说到这里,云松子轻哼一声。
陈恪小心翼翼问道:“他们为何要背叛先生?”
“为什么?”云松子自嘲般地冷笑一声,“因为人心是个无底洞,我给了他们机会让他们有了今天,让他们成为跺跺脚半个东土抖一抖的人物,奈何他们根本不曾感激我半点。他们的路太顺,觉得这都是他们应得的,而我,挡了他们的路。”
云松子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一直挂着冷笑,旋即盯着陈恪:“小家伙,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找你吗?”
陈恪摇摇头。
“此前的五百年,我看人一直只看资质,我喜欢聚拢根骨上佳之人,然后将他们一个一个挑选出来,精心培养。我自信在对一个人的资质和日后修行潜力的判断上,当世没有几个人能够超过我。正因如此,我苍鬼门人才济济,几百年来愈发强大,如果不是这次我被暗算,苍鬼门百年内必成魔道第一宗派!”
“但是,到了现在我才发现不是这样。”云松子苦笑道,“嘿嘿,我一个魔道中人,竟也会有这种感悟,真是讽刺,真是讽刺。”
陈恪闻言,忍不住好奇道:“先生发现了什么?”
云松子道:“对于收徒这事,不但要看其人资质和悟性,还要看品行与心性,不然最后多半会养出一个白眼狼。可我乃魔道啊,魔道之人不就应该丧尽天良无恶不作吗,我竟会期望弟子尊师重道,你说是不是讽刺?”
云松子说话之时,尽是回忆之色,时常还露出咬牙切齿的表情,陈恪看得有些害怕,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他这般说了半晌,虽说的不着边际,但话语间一直透出对三位弟子的恨意和收他们为徒的悔意。他这般说了一会儿,陈恪安静听着,随后云松子慢慢停了下来,仿佛在考虑着什么事情。
陈恪端坐在云松子的对面,他忽然感觉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眼下已经入秋,入夜后凉意深重,他四下看了眼,又去看眼前的老者,才忽然惊觉这自称魔道的老头在这儿恐怕的确不是什么好事。
云松子的目光,慢慢落在了陈恪的脸上。
“先生……您看我作甚?”陈恪心里微微一跳,嗫嚅道。
“我空有一身本领却被人追杀,如若丧家之犬,听说那三个孽徒也将要赶来,我恐怕已经时日无多了。”云松子垂着眼,淡淡道。
陈恪惊讶:“那前辈还不赶紧逃?”
“逃?逃到哪里去?”云松子看着陈恪,冷冷一笑,“我深知苍鬼门现在的可怕,可我实力又只剩两成,被追上杀死是迟早的事情。”
说到这里,他又垂下了目光,有些落寞道:“只是可惜了我的一身本领。”
陈恪不敢说话。
云松子轻叹了口气,抬起头看着陈恪,缓缓说道:“他们天资高绝,且这些年奇遇不断,实力惊人,更是目空一切,眼里根本没有别人。”
“若我能挑选一资质一般,也无甚背景的人传授衣钵,一来他们难以发现,二来日后若这人能把那三人踩在脚下,岂不是一大快事。”
说到这里时,他停了下来,陈恪却已经听明白了,他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道:“先生莫非是指……”
“正是你。”云松子面带微笑,目中似乎饱藏着深意。
“前辈要我为你报仇?”陈恪问。
云松子有些意外,这少年修道之心拳拳,但此时他竟然不因为从天而降的机会激动,反而很冷静地看到了继承云松子衣钵的危险之处。
云松子摇摇头,“我当然想,却不逼你。我那三位孽徒修为皆已登堂入室,你和他们差距太远,甚至此生都难达到他们的程度。我如今也没别的选择,落魄于此,恰好承蒙你的一点善意,你资质虽差,但有我看重的良善与坚忍,我衣钵传授给你,也好过身死道消。”
陈恪略微犹豫,当即跪下道:“弟子陈恪,拜见师父!”
云松子面上露出笑意,轻轻一拂,陈恪便被托着站了起来。
“我们时间不多,现在开始。”云松子淡淡道,神色开始变得凝重起来。
……
接下来的几日,陈恪每日白天仍去书院读书,晚间则在房里随云松子学习道法。按照云松子所说,他现在教授陈恪道法走的不是循序渐进的路子,而是采取填鸭的方法,让陈恪日后再慢慢消化。有云松子这样的超级宗师指点,陈恪修为进境神速,但是云松子却时常皱眉,显然陈恪和他那三位弟子有着明显差距。
这一日晚间,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陈啸天道:“明日有一位长辈会来家中做客,羽儿你就不要去布行了,留在家里帮你娘准备一些东西招待客人,我也会早些回来。”
陈羽闻言兴奋道:“什么长辈?”
陈恪也是好奇地盯着父亲,他们都在陈家峪长大,但据说他们的家乡并不在这里,而是在很远的地方。陈恪和陈羽两个人从小到大,都没有见过父母之外的亲人。
“是一位叔伯。”陈啸天微微笑道,看得出对方的到来让陈啸天很高兴。
“你们明天见到就知道了。”郑氏也露出了温柔的笑容,“但是你们明天可要乖乖听话,不要让人家笑话,听到没。”
“我也留在家里帮忙。”陈恪道。
“你不用。”陈啸天看了陈恪一眼,“还有一年就是县试,你好好准备,不可耽误了功课。”
“是。”陈恪面色一黯。
郑氏微微笑着,伸手揉了揉陈恪的脑袋。
这个小小的插曲过后,陈恪回房开始打坐修行,大概过了盏茶时分,云松子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我有事给你说。”
陈恪睁开眼,云松子不知何时坐在了他面前。
“我在这里呆的时间已经够久了,打算明日离开。”
陈恪一怔,有些失神道:“师父要走?”
“太久了,不能再待下去。”云松子道,“《九幽苍鬼道》的奥妙我都已传授给你,剩下的就靠你慢慢体会,我这里还有两样东西。”
云松子说话之间,取出了一个黑色的锦囊,从里面倒出了一颗玄色瓷珠和一根金色的小铁棒。
陈恪如今初窥修道之门径,对于天地气机的感知也有了基础,他顿时发觉这两样东西皆非凡品:那颗瓷珠之上流露着浓郁的灵气,而且这灵气十分特殊,让人生出宁和安详之感。而那根不过食指长短,却只有一颗黄豆大小粗细的金色铁棒,却散发出浓浓的煞气,让人望而却步,心生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