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野跟着康斯坦斯又向上走了几层,停在了一面窗户前。
康斯坦斯推开窗户,新鲜的春日气息,傍晚的城市噪音,霎时充盈了楼梯间,宫野被扑面的风吹得睁不开眼,而后随着康斯坦斯向窗外看去,从这里能俯视一个十字路口。
“那个人会死。”康斯坦斯说道。宫野顺着他的指向,看到了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正用手帕拭着汗,一边看着自己的手表。“他当然会死,”宫野说道,“每个人都会死,不是么?于是庆幸我知道每一个人的结局,死亡,死亡是唯一的永恒的结局。”
“几分钟后。”康斯坦斯说道。宫野看着那个中年男人,转而变了脸色,是学院的教导主任,她向四周的建筑眺望着,以及马路的周围,她抓住康斯坦斯的胳膊,“你的同伙就在附近,是么?埋伏在周围,在我眼前杀了他,快停下这愚蠢的游戏吧,用不着这样威胁我,虽然这个可恶又刁难人的男人和我没有半点相关,我也早就希望他死去,可你们就是这样滥杀无辜的么?”
康斯坦斯摇摇头,说道:“没有必要,没有什么同伙,他会死去,就是这样。”宫野依旧不能相信,但康斯坦斯不愿多言,也任由她抓着自己的手臂。
人行道的绿灯亮了,行人开始移动,宫野紧张地盯着人群中那个反光的秃顶,目送他一步步向马路对侧走去,他走得相当慢,拖着矮小又不灵活的身躯,但总算在红灯到来之前走到了终点,宫野松了口气。
然而,不知为何他又突然折了回来,倒在信号灯变绿那一瞬间冲出去的车下,一些黏稠的液体从人群脚下寻着缝隙缓缓涌出,宫野仿佛觉察出滚烫的腥气,她无声地克制着干呕,手心渗着冷汗,那一声尖锐的回响冲撞了她的神经,头上触电一般升腾起麻痹的寒意,眼前纷纷扰扰晃动着白茫茫的光线,似乎许多情绪与言语哽在嗓子里,但又无从提起。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简直经不起推敲,当你在晴朗山坡上欢歌笑语时,却不知下一秒灾祸的阴云已然临近。不知过了多久,宫野渐渐又能感受到血液温厚的流淌,冲淡了肢体的不适,舒缓了意味不明的心悸,她抬起因为干呕而显得湿润的眸子,角膜边缘充着隐隐的血色,她看向康斯坦斯,嘶哑着声音问道:“你明明知道的,可你并没有阻止。”
“如果告诉一只蚂蚁它会在十分钟后经过一条河流,它必然是惊讶的,同时不会相信,你会告诉它么?”康斯坦斯问道,他接着说:“不能阻止,有时试图避免的行为反而成了事件触发的引线,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能看见,就如同你不知道为什么你看不见。”
康斯坦斯看了看表,把手轻轻搭在宫野的肩上,说道:“我该走了。”夕阳下他的眉目都染上了薄薄的暮色,眸子像是某种星亮的物质,他笑了一下,笑得毫无遮拦,末了,康斯坦斯直起了身姿,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一字一句地说道:“さよなら,宫野老师。”
SA-YO-NA-RA,却是个永别的词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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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野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公寓了,她任凭躯体带着自己穿过湍急的人流,活像一具行尸走肉,在临近家门时她被公寓入口的台阶绊了一下。居然被每日行走的台阶绊倒了,宫野扶着墙壁支起身体,三级阶梯大大方方躺在那儿嘲笑着自己,三级,入口的台阶到底应该有两级还是三级?就算是三级吧,她安慰着自己。
她踉跄地走进浴室,用热水冲淋着身体,直到皮肤泛起低温烫伤一般的红色,从雾气褪去的镜子里看着自己的脸,她觉得自己从未这样累过,超负荷地运作大概就是这样,她渴望封锁住大脑回路,屏蔽一切外界信息。
宫野把自己丢进残留着一丝夕阳的床上,阖上双眼,深深埋入一堆无花纹无条理的纯白色织物里,她几乎立时就入睡了,从未睡得如此安详,自从她陷入那个轮回一般的噩梦,就本能地抗拒走进卧室,然而失眠又导致白天的困倦,越发进入恶性循环。
宫野再次醒来时,窗外已涂抹着浓重的夜色,她周身散发着初生婴儿的倦意,那种惬意的倦意,经过良久不安的挣扎,重新获得平静的倦意。心脏上似乎有一个填不满的大洞,她张了张干涸的嘴唇,起身在厨房倒了一大杯冰水喝了下去。
冰水挤压着五脏六腑,暂时缓解了心脏的空洞,宫野打了个寒颤,望向客厅的挂钟,十一点,居然才十一点零八分,她以为自己都睡了一个世纪了,醒来时应该在藤类植物包围的废墟里。
似乎没有做梦,只在快醒来的时候,静静看着窗外的一片天色,鉴于窗户是一扇高悬的哥特式拱形窗户,天色是清朗而澄澈的蓝色,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独处在那里,但应该不算是噩梦。
是该有一个了结了,剧情没必要再拖拖沓沓,只是需要一个方法,宫野想到。
她换上了连帽衫,走到玄关,犹豫了一下,又折身走向阳台,如果这也是通道的一部分的话。她跳下阳台,沿着那条熟悉的路,径直走向那幢大厦。
这次地下车库连保安也不知去哪儿了,很好,宫野顺着安全出口的楼梯向上爬,即使没有身后的追赶,她依旧走得很快,是的,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结局了。
宫野屏住了呼吸,把手放在出口的门上,要是这个门根本就打不开,甚至不存在,那就是个天大的笑话了。她稍稍用力,指肚贴紧了冰冷的表面,门开了。
“你来了。”男人在露台的边缘转过身影,他随风游移的发扰动着深沉的夜景,宫野停在了门口,她费力地打量着不远处的男人,不是康斯坦斯,是那个和她一同跳下去的人。
“但是还要再等等。”Rye说道。
“不需要再等了。”宫野走近了男人,目光却只是注视着东京塔,矗立的塔身像一只坚毅的燃烧不尽的蜡,融化的光亮如通红的铁水注入东京的每一个角落。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在风中轻盈得可以飞起来,可以环游着鸟瞰东京的夜色。
已经走不出这个循环了,唯一的方法就是打破它。
她向前走了一步,转首看着身旁的男人,嘴角竟然浮起一丝微笑,“没有区别是么?无论这下面是哪儿。‘嘭’——到了他们指定的世界,还是‘嘭’——到了另一个世界,总之都是和现在这个世界不同的存在,都是一样。”
“不知不觉,竟然也在这个世界生存了这么久呢,这也是一件伟大的事啊。默默地出生,默默地成长,迄今为止没什么特长与爱好,凭着自己的天赋在熟悉的领域活下去,这本就无可厚非,也无可抱怨,狮子有狮子的活法,兔子有兔子的活法,这就是自然的法则啊。没有亲人,也没有恋人,没有什么可满足的,也没有什么可眷恋的...”
宫野长长舒了口气,“所以,要是舍弃这一切,似乎也并不困难呢。”她回首笑看着男人,说道:“啊,对了,阳台上还有一盆多肉植物,养了那么久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大概是龙舌兰属吧,虽然不浇水的话应该也能淋到雨不至于死掉,不过如果可以的话,你能把它带走么?”
宫野又向前走了一步,她安然地低下头俯视着脚下,如同把脸依靠在恋人的颈窝里,风把眼睛都吹痛了,我至今未曾直视过这下面啊,宫野想到,如此静谧。
“你疯了么?”Rye上前一把拉住宫野。
“这不是我的台词么?”宫野用酒醉般的蛮力挣脱了一下,然而无法撼动Rye紧扣的手指,她转而有几分嘲讽地说:“是你告诉我要从这儿跳下去...”
“东京塔还没有熄灭,你没看见么?”
“我不需要看见,在瞎子的王国里,独眼人不是国王,而会被当做疯子,因为没有人可以理解他的感受...”她接着说道:“也许我是疯了...”东京塔的橘红色晃动在眼前,“我宁愿看不见啊。”
露台上的门开了。宫野看着那个如期而至、出现在门口的身影,她微微一怔,不,还有一个方法,可以终止这个循环。
宫野把未被Rye辖制的手伸向他的衣袋,应该是这里,她上次看到过的,她瞬间抽出了Rye的枪,向那人射去。Rye转过头去,带着难言的惊讶,他从宫野手中重新拿回了武器。东京塔,熄灭了,Rye把身后的宫野推下了露台。
宫野恍惚间觉得自己是和露台那一端的人同时倒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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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刺目的白光几近剥夺了宫野的视觉,她本能地合上双眼,觉得光线消失了,才重新打开眼帘。
“欢迎回来,S”金发女人优雅地靠在椅背上,君王一般审视着宫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