潦水尽,寒潭清;烟光凝,钟山紫。汽车绕山而上,见层峦耸翠,汽车盘旋而下,望飞涧流朱。从来没有走进钟山如此之深,也就没有见过钟山的秋如此的艳。
果然如于鸿所料,一说此行目的,教授连忙放行,连张书面的假条都不需要。吃过午饭,于鸿家的司机已经将车停在弄堂口,载着我们到军政部门前,集合了商务部的其他一些人,十几个人坐上了黄绿色的大卡车。
这卡车着实不舒适,顶棚弯曲成穹顶,坐直了,头与那油布老蹭,不坐直,又驮着背很不好看。搁在卡车边沿两排窄凳也不是为了舒适而设置的。
我忍着什么也没说,但商务部的老人也好像是头一次坐上这运兵车,牢骚多得很,尤其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带着副油瓶底似的眼睛,要说近视得不得了,可偏偏看人得蹙着眉,眼珠子从那镜片上头看人,于是被他看的人老觉得他故意低着头不正眼看你,而偏偏要向上翻眼般,仔细看,似乎还有些对眼,乍一看,还挺逗,可配上那拧成一团的眉毛,却又透着点凶狠的意味。
若因为长成这样就不喜欢人家,未免武断,倘若人家真是个好人呢?可他偏偏还是个势利眼,一眼看着人群中就我一个女孩子,凑上来,恰巧于鸿忙着同别的相识了的前辈寒暄,我单独站在那里,他不住问我是哪儿来的,家里有些什么人,都在哪里做事,听得没有爹、一个哥哥是小报编辑,那本就翻到上眼皮的眼睛更是要翻进眼皮子里,仿佛我没个显赫的爹就不应该在他眼里似的。而于鸿偏偏这个时候又来了,这男人变脸比变天还快,客气得我浑身鸡皮疙瘩。
他一路上就哎哎哟哟的,这儿咯着了、那儿磕着了,终于有个前辈看不下去了,喝一声,“马上年轻人都要坐着这个车去讨伐新军阀了,他们要流汗流血甚至丧命,他们能坐得,你怎么就坐不得了?你要是这都坐不得,那报名的时候你瞎凑什么热闹?你以为这还是请客吃饭,不来就亏了?”一时车厢里只有“嗤嗤”的笑声。
于鸿凑在我耳边,道,那势利眼的中年人早年不过是一个银行的买办,后来他说觉得新政府新气象,于是在商务所柜台上做做盖章的事儿,大家私下里觉得就他这副尊荣,定是银行里也混不下去才来的。这些日子,各个部门大扩充,他充分利用了见人就问家世积累的信息,四处求爷爷告奶奶,这才在现在办公室里混了个收发文书的差事。
至于那呵斥他的人,是商务部部长的远房堂侄子,虽说也是个关系户,可不像他这样猥琐,平日颇有些大户人家子弟的做派,仗义得很,而仗着自己的关系,也是直言快语,早就看不惯他这做派,平日不知挤兑他多少,今天自然也不留情面。
我听着,突然觉得有些害怕,这部门里看似不多的几个人,背后的关系网却是暗流涌动,性格又各异,往后的日子还是要谨言慎行的好。
既是这部门里能行侠仗义的人发了话,我坐得再不舒服也不能出声,不断换着姿势,总算是挨到了群山环抱中的一片军营。
这车是停在军营中训练场围墙外头的,我们走了进去,这才发现这片训练场真是出乎意料的大。进去的一个台子正在高处,下头一片宽广的平地,有靶场、平整的沙地、土丘与浅滩,远处一片山林的背后,隐约看见几匹马,一问,山那边还是训练场,居然还包括一个马场。
接待我们的是个中校,一举一动都透着干练,黝黑的脸不苟言笑,往哪儿一站,哪儿就有了威严。下车时他就立在一旁,我立刻想到了程昊霖,惊得心砰砰直跳,怎么哪儿都碰得到。那天晚上,想到时间晚了,最后也没去冷琮家看看,却对他脱口而出的“三牌楼”耿耿于怀,第二天还特地和冷琮求证了,我们俩人的记忆都很清晰,冷琮根本就没有提到过他新搬去的地方,两人心中疑云重重,坐在桌边半晌无话。之后只上课的时候见着一次,总觉得心里看着不舒服,下了课直接背了包就走,连招呼也没打,这一下车见着这黑脸门神似的人往边上一站,差点以为报应来了,定睛一看,发现不是,才暗笑自己怎么神经兮兮的。
那中校介绍这训练场的功夫,一旁专司摄影的前辈已经捧着个相机,换了好多个位置,围着那中校一个劲地拍,拍得人家黝黑的脸上泛着红光。
到底是武官出生,说起话来言简意赅,这若是换上我们那些个老夫子,那定是说了一个钟头才说了一点,后头要有二三四五点要“简单”说一下的,不像这位中校,只吩咐了句“注意看指示牌”,便示意我们可以在训练场各自游走半个小时,再回到这个平台上来集合,去军营后勤处看看。
于鸿便拉拉我的袖子,“这边看看去。”十几人往这广阔的场上一放,瞬间就四散了。
男孩子总是对枪有兴趣的,我们头一个就到了靶场,那圆形靶子比我想象得要大,“不知道弹孔什么样子。”我嘀咕一句,瞟了一眼铁丝网上的“禁止入内”,撇撇嘴。
于鸿站在那铁丝网上的一扇半身高的小门前,伸出左手,在门另一侧拨一下,右手一拉,轻而易举地打开门来,他一弯膝盖,左手做个请的手势。
我还有点犹豫,“那上头写着不让人进。”
他四处张望一下,“这会儿比坟地还空,半个人也没有,再说这儿就是让查看打靶成绩的人进的,怕什么?人来了我们就走。”
我听了他的话,走进去,他也跟在后头,凑在一个靶子前仔细研究,地上全是散落的弹壳,踩在脚底下吱嘎响。
“这个靶子上的人都是神枪手。”我指了指我面前中间都快打烂的靶子道,又指指他跟前的。“那个就不行。”这靠着的两个靶子完全不是一个风格,旁边那个一些零星的孔,还都在边上。
于鸿偏偏要唱反调,“说不定你那中间的都是我这边这位看错靶子打上去的。”
两人“嗤嗤”笑了一阵。
“你们两个给我滚出来!”一个“滚”字咬得特别重,背后顿感一阵萧肃,这回真不是我神经兮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