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下午第三课的下课铃一敲,我的心便再也不得安定。窗外头已微黄卷曲的枫藤叶子在风中略沙哑的“沙沙”声如猫爪在挠我的心。这会儿,博容应该已经到南京了,他下了火车急着上哪儿去呢?他只道是有空了来找我,却也没个准信,到底是今天,明天,还是后天,再者,他连他什么时候走也没说,我想知道的事情那么多,他却什么也没有告诉我。
讲台上老师絮絮叨叨完最后一点我也没听进去的东西,夹起书,转身就走,我背起一早已理好的包冲出了门。说不定他安顿好他爹就来找我呢?
我坐在水曲柳的沙发上,看着夕阳西斜,火红的阳光从花墙上消失,再到华灯初上,然后是灯火阑珊,最终夜深人静,我独坐在房间的床上,看窗外月已接近圆满,这才想起周六就是中秋。
整个夜里,睡得浅浅的,窗外最后鸣唱的秋虫、檐头蹑手蹑脚的猫、瓦隙间试探的秋风,全都在我的梦里留下声响,却独独没有等到博容。
早上睁开眼,看见的还是那年代久远的房梁,想不起任何起床的理由,想着一个上午的课、学校里交头接耳的议论和蒋芙雪铁青的脸,就分外不想起床。
“阎锡山公然叫骂南京政府”“中原局势一触即发”……街上,沿路叫卖的报童如炸了锅似的,咬文嚼字老道精炼,我总怀疑背后有人在清晨统一教过他们,然后才给他们报纸去卖的。
浑浑噩噩的一个早上,中途还因为走神,答不上教授的话,这教授刚巧可以称得上老夫子第二,也是个顶不喜欢女学生的,他推了推眼镜瞪着我,阴阳怪气地告诫“别以为进了什么什么部就有什么了不得的”,惹来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男生怪异的笑。
疲惫地走在出校门的大道上,远远看见人来人往的校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心里砰砰直跳,脚步也加快。近了几步,看清楚,是博容,居然是博容。
迎上去,他也看着了我,一扫看见我前凝眉思索的模样,笑得灿烂得很,“等了很久?”我走到他跟前,想要笑得比他还灿烂,我们都在努力让夏天在苏州的不快被忘掉吧。
“早上打电话去你家了,知道你下课的时间,刚到没多久,走,吃饭去吧,想吃什么?”
我摇摇头,“你也不常来南京,该听你的,想吃什么?”
他想了想,招呼来两个立在一旁的人力车,“走,去马祥兴菜馆。”
我有点诧异,“那么远?怎么想起吃这个?”
他坐定,“这些天,我总是在想北平念书的时候,那葱爆牛百叶真是太带劲了,回苏州后再也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以前,还是听冷琮说的,南京这家口味够正宗。”
我笑着点点头,懒懒地靠在靠背上,在和煦的阳光下,这几天的不快似乎一扫而光。
“你爹也来南京了?你带他去哪儿逛逛吗?”我随口一问,却见他皱了皱眉,清清喉咙,“他就想来会个老朋友。”
我心中微微一颤,总觉得他的反应有些诡异,却说不出来,而且他一副很想见到我的样子,却是隔了个晚上打电话、才来见的。
“你们昨天晚上去秦淮河了?”南京的晚上,头一个供消遣的就是小调声声的秦淮河畔,张家老爷应该是顶喜欢的,他这样一个这把年纪还要纳妾的人。
“没……哦,去了,上了条船,看了看夜景,我爹喜欢得很。”
我强撑着让嘴角还保持着笑容,没去便没去罢,有什么好说假话的?
“嫂嫂还好吗?”我心中又涌起前天那样的讪讪,斟酌来斟酌去,也只有说些寒暄的话。
他迟疑一下,“挺好的,其实,她也一块儿来南京了。”
“哦?”我并不喜欢他这个寡居多年显出异常来,而如今又热衷于拆散我们的嫂嫂,却也不能实话实说,“那改天我要见见她,我哥还说要好好招待你们呢。”
他微微一笑,那坐的车跑到了我的前面,我看见他换了个舒适的姿势,两眼看着前方,也好,不要再这样尴尬地没话找话说。
我心中突然生出悲怆之情,之前的那些不快是揭不过去的一页,那些事情不说清楚,今后的日子怕都是这样尴尬的,却一时找不出合适的开头,我细细想,这不怨我,想要解除婚约的是他们,变更婚约的也是他们,我又想起两人争执过后他与玲玉出现在同一条船上的光景,心中隐隐的痛。
马祥兴本是个清真菜馆,以牛八件出名,按我的心思,这菜馆似乎少了些雅的趣味在里面,但这两年南京军政要人云集,豪爽的北方人涌了进来,这纯正的牛羊肉口味使得这里每天生意火爆。好在是中午,人还不是最多,大厅中还有寥寥几张桌子是空着的,在攒动的人群中显得格外显眼。
人群里头,一条走廊,左右两边都是包间的门,显得比外头安静许多。我和博容由小二领着往大厅靠东面窗户的空桌走,最外头一个包房门打开,出来个人,是程昊霖,两人相视一愣,博容觉察到了,也朝他望去,一时想不起是谁,却肯定觉着眼熟,停在那里。
程昊霖大概上午没去学校,是从军政部出来的,身上黄绿的军服,走出来引得旁人侧目而视。我拉拉博容,赶紧跟在小二后面,还是不要认出来的好,不然啰啰嗦嗦又是一堆话要解释。
“冷小姐。”也就程昊霖这么让人捉摸不透的人才会做这种事,刚吵过,又没什么要紧事,他也能这样打个招呼。
“程先生。”我无奈,走不掉,只能礼貌地打招呼,应付过去就算了。
他却不仅仅想打个招呼,“这位,这位就是张先生吧?”他倒是会猜,我只好点点头,招呼博容,“这位是我选修课的程老师。”
博容笑着礼节性地点头,突然笑容僵住了,“我们可是在上海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