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那餐厅认错人的时候,你瞪着我的模样神情特像她。”程昊霖转身背靠在墙垛上。
我淡淡地一笑,“长得像,干什么都像。”心里暗想,当时我是愤愤看着他的,难不成当年王依对他也没有好脸色?
“那可不是,你那眼神,可虎了。”他不禁哈哈大笑。
我皱皱眉,虎?这算什么形容词?我娘向来让我要柔,要礼,要文,这虎是什么玩意儿?
“你瞧,这会儿又虎起来了。”他指着我,笑得可欢了,笑声一直飘到城墙下去,我都见着树冠之下有人不住抬头往我们这处望。
“那怎么又发现认错了?”
他笑着笑着,哑了,干笑两声,声音低沉阴晦,“你那时太像我去俄国之前遇见的她了,因为太像了,这才觉得是认错人,因为我回来之后她身上就没小时候的影子了。”
我心中一阵发堵,原是这样,他心里善待的始终是十三四岁王依,恶脸相向的是现在的王依,于是他时而看见我同幼年的她相像,时而又发现我同她一道成长的面容,我便感受着这喜与怒,而现今的王依也在他的鄙夷与憎恶中低到了尘埃之中,此刻对我的善待不过是对早些年错过的弥补,是对他自己心中缺憾的弥补。
“有点晚了,我还是回去吧,我娘身子一直不大好。”我将身上的外套脱下,递给他,他还沉浸在自己的思恋当中,急剧地从中抽离,面上露出睡梦惊醒的神色。接过外套穿上,同我一道默默往城墙下走去,来时的那种快慰被他的话语冲散得一干二净。
“伯母什么病?”车开了一小会儿,他清清喉咙问道。
“也没什么病,就是上次惊惧之下昏厥之后,伤了元神。”我装作漫不经心地说,心中却已是惊涛骇浪,绿柳居他怎样捉住王依又怎样践踏我们一家人的,我始终记得娘晕倒在地上时,他高傲的一瞥,而后便是事不关己地离开。
他也只是开车,不再说什么,我心中冷笑一声,他这样活在自己高贵的宅邸里的人,又怎么会为自己做过的事感到不安呢。
“停在这里就好了,程先生再见。”我没有等他的回话,打开车门,急匆匆地走进弄堂的阴影里,才能远离这个伪君子带来的恼人气息。
走出数十步,我才发现自己将那把雨伞攥得紧紧的,手心生疼,这才从思绪中缓和下来,不禁觉得自己幼稚,既是不相干的人,我当下该着急的是该怎样把王依带回我们身边,而不是纠结这个伪君子的种种。
花墙内,客厅里,冷琮一个人闲适地坐在水曲柳沙发上读报,娘的房间里灯已灭,想是又早早地睡下,我这忧心忡忡却又不肯与我们说的娘。
“在栖霞山的宅子里。”我合上厅门,和冷琮坐在一起,对他轻轻地说。
冷琮愉快地点头,可那愉悦的神情却是在我说出话之前已浮在面上的,见我盯着他,他不自然地抹了抹下巴,“明明早就散了,莫不是同什么男子花前月下去了。”
若是心中有鬼的人,定被他这一招顾左右而言他打败了,可我却毫无掩饰,“我见着这屋子里的集会,便赶在程先生发现前同他往别处走了走。”我看出了他绷着的脸下不经意的一惊,“该你交代是怎么知道宴席什么时候散的了,是不是和程虹雨联系了?”
于是我又一次惊异原来冷琮还有这样窘迫的时候,他挠了挠头,白皙的脸上居然一阵飞红,“她就打电话给我说了你的英勇壮举,哎哟,我没看出你还这么活学活用。”窘境之中还不忘再使一招顾左右而言他。
我也没心思同他较劲,一边忧虑王依,一边忧虑他这个报纸、这个团体,刚在车上没有来得及细想,现在回想,程昊霖的话里暗藏玄机,都是中央大学的学生呐……他知道个冷琮也就罢了,居然还知道所有的人,这也就罢了,许是嘉奖的时候一并听来的呢?可个个是中央大学的,就值得推敲了,为什么连他们的背景都知道?
“你们在家里干什么?”我正色问。
冷琮也正色答,“布置布置明天要做的事情。”
“见好就收。”我知道自小我便辩不赢他,今天我也不必再试,只是我当把程昊霖的忠告告诉他,即使他是个那样的人。
“形势一片大好,他有他军官的眼界,我有我们进步青年的眼界,他思虑深远是有他的道理的,但他打仗不也是要审时度势吗?我们现在得了嘉奖,已经是阳光下的报刊了,这时这势,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做下去呢?”冷琮拍拍我的肩,宽慰我,“好了好了,你别再担心,我们明天正好要去市郊那一块办事,我先顺道探探路。”
没想到这么快就可以开始行动,我心中激动,“我和你们一起去。”站起身来,却没站稳,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哟,你慢点,这么多年礼仪白练了。”他拉着我坐下来,“你听我说,一来我们明天要去干正事,这件事只能晚些再去办,难不成你一天都跟着我们晃悠?再一个,下了这么多天的雨,栖霞山山路湿滑,你一个女孩子家。”他伸出手上上下下比划比划我,“这时候去也不方便,人家深宅大院的,搞不好还要翻墙头什么的,这些我都得探好。”早年那个毛头小子,现今计划起来居然头头是道,我在沙发背上靠了靠,继续听。“三来,万一她有自己的苦衷,我们贸然带她走,她还不肯,倘若闹起来,我们可怎么办?你等我把一切都看个大概,我俩好好合计合计,找个合宜的空,把这事儿给办了,可好?”
我不得不服,点点头。
“伊儿,你才回来吗?上来,妈有话和你说。”冷不丁看见娘站在楼梯转角处,声音低沉虚弱得让我们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