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我的家就是娘、舅舅、冷琮和我。娘是自小在苏州城里长大的,那古董铺子还是她的爷爷传下的。十几岁的时候远嫁了北京,据说还是个没落王爷家里,只是正逢上清朝气数尽,内忧外患,北京城里一片生灵涂炭,爹也在那漫长的动荡尾声中因病送了命。亏得舅舅自小与这个妹妹要好,二话不说,托了北京的旧识,将我娘和尚在襁褓里的我接回苏州娘家。
冷琮比我大七岁,按理说,年岁差得有些大了,但小时候他也带着我到处玩,现在他还时常拿这事情同我邀功,仿佛是个顶聪明顶成熟的孩子,硬是带了我这样一个拖累,搞得他整个童年都不尽兴,到头来被我一句:“你那水准也只能和小你七岁的人一起玩儿,”给顶回去。
一打一闹,十几年竟也过去。
我微微侧过头,看身边仰头阔步走在雨中的冷琮,小时候的混世魔王竟也长得一表人才。好歹是个杂志社的记者,也就白衬衫不离身,一件烟灰的羊毛大衣正合身。
“小妮子打量什么?”他清清喉咙,别别嘴,正色道:“是不是觉得你哥我,特别风流倜傥?”
“是啊,没想到你也能这么人模狗样的,这世道,看来只要打扮打扮,猪也能上画报。”我漫不经心地盯着头顶书写着“茶”字的招牌,雨水将白底子刷得亮眼。
“岂有此理。”他把我的书包从肩上摘下,作势在空中抡了个圆。
“当心,别把博容送我的包弄坏了!”我踮起脚就要抢,五步之外一个军装的男子突然指着我俩,向茶楼里大叫一声:“少爷!”
“啪啪”几声,全是皮靴踩在地上的声响。
我和冷琮吃了一惊,急急向茶楼里望去,一楼青瓦廊檐将光遮了大半,只见得两三个高个子的男人往外跑了出来,只来得及看到那冰凉的双眼,就被冷琮猛一拽,“快跑!”我俩便在南门集市上飞奔。
伞早被冷琮抢过收起,单手掮在肩上,另一肩背着我的包,拉着我狂奔。我原本是不怕军人的,因为他们同我八竿子打不着,但自那次在上海红房子餐厅公然受了辱,我见着黄绿军装的能躲就躲,更何况,今天分明见得那小兵指的是我。
亏得今天见着下雨,破罐子破摔,索性穿了双布鞋,想着要湿就湿个痛快,这下反倒不至于拖冷琮的后腿,这要是穿着往日上学穿的黑皮鞋,还有点跟,那可真遭了罪。
慌忙间回头望一眼,那四五人追在我们身后几十步。正是傍晚各式摊贩与市民在南门集市上讨价还价的光景,冷琮跑不快,他们也跑不快,时不时让这个菜摊子挡了,时不时又让围观捏面人的人群挤得得走不动道。气喘吁吁之间,见得为首的竟正是那日在餐厅为难我的男子。
此时他身上的正是件绿色的毛呢风衣,军官的气派吓得周遭人不自觉地给他让让,在我回头的那么一会儿,又追上我们十几步。
“当心!”冷琮回头叫道,我这才看向前面,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路口,冷琮一个转身,带着我绕过它向北跑去。“是他们的车,我们往弄堂里跑。”说着又一拐,进了悠长而狭窄的小巷。余光瞥见,那几人正往汽车里钻,见我们拐进窄弄,为首的男子挥挥手,汽车调了个头,怕是去另外一头出口截我们,他自个儿跟了上来。
弄堂里七七八八斜着许多竹竿、木杆、绳子,都是晴天晾晒的物件,此刻小雨中,看着倒像勾人的陷阱。
脚下一个石子一绊,直接跪坐在地上,倒抽口凉气,疼,真疼,怕是擦破一层油皮。“哥!”我惊恐地发现冷琮甩下我向左边的岔路跑去,小时候没丢下我,今天终于丢下了。
我第二声还没喊出来,他已靠在墙边,向我拍拍胸脯,示意有他在,一边猫下腰,从墙壁缺了角的一块砖往我背后望。
那个男子已经追到跟前十步处,喘着气,却不张嘴,一脸的阴沉,见我摔在地上,也就不急,一步步走来,“终于还是找着你了,说!你把……”
“嘿!”冷琮冲出来,一拳头照着这男子脸上砸下去,把他打跌在一旁墙上,我也早就做好站起身的准备,冷琮握着我的手腕,我俩又顺着来的路折回去。
“王依,我不会放过你的!”那男子站起身子,看他一个趔趄,冷琮这一拳头够狠,今天是追不上我们了。
我们又一阵猛跑,总算看得见暂居的那栋二层小楼,在四周平房街市的里头,显得鹤立鸡群,心中暗暗松口气。拐进那直通家门的弄堂,两人总算慢了下来。
“哼,王一?只有人叫我冷二!”冷琮还没缓过劲来,晃着打疼了的右手,咬牙切齿地说。
“你闯了多大的祸?”我吃惊地望向他,“是追着你去的?”
他愣愣盯着我,嘴张得老大,能塞进两个鸡蛋,我们两人同时都把刚刚惊心动魄的场景从头到尾在心里过了一遍。
“那个男人是冲你去的!”他把雨伞往我手中一塞,“你不得了了,被人满大街地追,还是中央政府里头的军官。”一手点我的脑袋,戳得我一个劲儿地躲。
“我不认得他,他老认错人。”我觉得这事真蹊跷了。
“还老?”冷琮又是一惊,可分明觉得他如释重负,似乎证实了被追的不是自己,露出一副想要探听的神色。
我推开他凑近的脸,“咱们家有姓王的亲戚吗?”我想起他此次也是认错了人。
冷琮摇摇头“没有”,又拧起眉,仔细思量了一下,敢情刚才是随口说说敷衍我的,而后又郑重地摇头,“没有,我们家没有王家亲戚。”他踢了一脚路边的碎石,“你说,这会不会是个富贵公子错把小家碧玉认作年少结交的红颜而后死缠烂打的戏本子?”
“你见过有人见着多年不见情人,一副要吃人样子的?”我白了他一眼,还这般说笑。回想起他那句“只有人叫我冷二!”,不禁“噗嗤”一声,“冷二!”
他挠挠头,“不提了,次次考试输给博容,屈居第二,你那十全十美的未婚夫,可把我害苦了!”
我又要捂他的嘴,还没订婚呢,什么未婚夫!吩咐道,“这事别同妈和博容说,免得他们担心。”
冷琮求之不得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