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容的爹,张老先生,与舅舅是旧识,很是欣赏舅舅对古物的研究,反而时不时嫌弃自己身上的铜臭味,恨没有舅舅这样清闲。博容家本就是旧式家庭,博容的娘对张老先生言听计从,看得出年轻时是个美人,又是个相夫教子的贤惠主妇。
博容并不是独子,或者说从前不是。他本有个哥哥,大他十一岁,遵的是父母之命,娶了杭州丝绸老字号铺子都锦生家的大小姐。两家生意本就有往来,这下结了姻亲更是相互帮衬,两家生意一齐蒸蒸日上,反过来也撮合得小两口相处得也好。婚后一年多,还添了个女儿,本是很美满的日子,却没想到阴沟里翻了船。
依稀记得是个梅雨季节,博容的大哥从外头粮店里盘点回来,绕去采芝斋给母女二人买最爱的枣泥麻糕,走得急了,忘记拿伞,回去的路上淋在雨里头。这在梅雨季本不算个新鲜事,回去他也没在意,湿了的长衫回去也没急着换,先逗了会儿女儿,才换上干衣裳吃晚饭。夜里就发起烧来。要说正健壮的青年人,着凉发烧也不算个大事,张家夫人也没敢怠慢,请了大夫来家里,方子开了几方,只说是伤寒。博容的大哥药喝下去,第二天却没见好,反而越烧越厉害。那大夫守在病床边上,连着开方子,猛料一个个往里头加。
博容那时还在私塾里头读书,却也见过苏州城里那竖着大十字的天主医院,听说不煎药,一针下去也能治病。当然他毕竟是张老先生的儿子,那时对现代的玩意儿也没什么好感,只是见得连最猛的芒硝也写进了方子,见大哥在床上烧得满脸通红,就提议带去医院里看一下。可那时的张老先生说什么也不同意,让那黄头发绿眼睛的洋人给自己的儿子开膛破肚,他是万万不同意的。博容的大哥捱过了那个晚上,却没能再捱过一个晚上。
张家长子的白事,在苏州城也是大事,披麻戴孝的人群穿过整个苏州城,城里有大半的店铺都是他们家的或是同他们家有往来的,于是每家门上都镶着黑纱,冷琮当时就和博容一同玩儿的,回来还兴冲冲地说,过去小王朝的国丧,大概也不过如此,被舅舅拿过书卷劈手一顿猛敲,“人家家里白发人送黑发人,你小子还在这儿什么浑话。”
而所谓的祸不单行,大概说的就是他们家。博容的大哥刚刚下葬,晚上回去,博容的大嫂也就烧了起来,也是高烧。张老先生给这变故击得还在犯迷糊,倒是博容,经历了这场劫难,瞬间就担起长子的责任,连夜让家里的仆人把大嫂送进了那天主医院。那黄头发高个子的医生指示手下一个本地的护士给大嫂量体温,那个器具从来没见过;大嫂躺着,那里男医生进进出出,他觉得不成体统;那护士又拿出个针筒,照着大嫂胳膊上扎下去,竟放起血来,他心里阵阵懊悔,又觉得家里请的大夫都没有辙,就不该让大嫂到这里来受这个罪。
只是没想到,大嫂第二天就成了低烧,第三天就退了烧,那洋人医生吩咐在医院再住两天巩固下就可以回家。问及病因,他只轻描淡写一句,肺炎。
张家一大家子都没有想到,让博容大哥白白断送一条命的病症,在人家这里这么稀疏平常,至于那开胸破肚,更是不必的。
虽然回过头来看,那家里请的大夫其实真是个好大夫,下的药都是对的,只可惜他没有法子让人退烧,博容的大哥若是能再捱几天,其实是可以好的,只是他烧得吃不消了,人也就没了。
这件事对张老先生的影响最为大,他嘴上不说,可第二天却没让博容再去本就学生寥寥无几的私塾,而是拿着瓜皮帽子,带着博容,经舅舅的引荐,带着进了冷琮在念的小学。冷琮本是开心的,一个礼拜后就闷了,因为从前舅舅管教他的时候,总说,“你看看张家的博容,多么乖巧。”可当时二人学习的东西并不一样,舅舅尚且还只能评判二人性格,这下可好,博容连成绩都把他比下去了,舅舅管教他的话就更为彻底全面了。
既然提到冷琮,顺带说两句,冷琮这个人不是一无是处的,只是和博容相比,太活泼、太好动、太直率、太天真。
博容大哥的死,对博容的大嫂才是天大的事。博容告诉过我,大嫂以前开朗,现在沉静,偶尔没人的时候,她看博容的眼光有些异样。博容自己说,有点恨,却又不很恨。他揣度来揣度去,大概觉得博容得了原本她丈夫该得的东西,她恨,可转念想想,只能说他丈夫没有福气,却无法怪罪这个小叔子,也就不很恨了。既是能够体谅她这点,博容这话也就同我说了说,和他父母只字未提,不想让这孤儿寡母在张家难过。
我见过他这个嫂嫂,如果说她对博容是种可以理解的恨与让人钦佩的克制,她对我的态度可没有这么让人动容了。我只觉得,她不喜欢我,而且是处心积虑的。但凡能让我下不来台的话,她总掐准机会说,说得好像是失言、又好像是无意,联系着她平时温婉的性格,配上寡妇的身份,不让人生疑,于是我也不能发作,否则显得我气量小,还没过门就让妯娌关系难看。
我娘也是这么觉着的,我们家不过靠从前外公还在清朝做官时分下的地、舅舅经营的古董铺子过活,和杭州老字号不能比,这就解释了她无论如何让我上大学,这次买四套礼服。她说,这不过是订婚,等结婚的时候,嫁妆定要丰厚的。她的好意我不能不理,不过也宽慰她,“博容还活着,我的日子不会不好过。”这样想想,也就不对他的大嫂愤愤的,毕竟,她是个这么无辜的寡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