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浇过水的青石板地,将一点点水汽蒸起,腾出一片氤氲,蚊虫在屋檐垂下的灯笼的光影里起舞,嗡嗡声与白墙下虞美人裙下蛐蛐的清脆歌声和鸣。
屋里,那个算是我爹的人正在高谈阔论,讲东北的俄国人、讲风流倜傥的张少帅、讲过去北平贝勒府里觥筹交错的光景、讲天津租界纸醉金迷的生活。看得出来,舅舅只是敷衍,但见得他这般客气,又不能太过冷淡,只在一边竭力殷勤地“嗯”着。
我背靠走廊里一根棕红的圆柱,隔着通往院子台阶的宽度,看着对面同样背靠廊柱的她。她还是我进门时的姿态,左手垫在右胳臂之下,右手举着,一根又细又长的香烟,散发出薄荷香。席上也没见她吃什么东西,只在娘殷切地夹菜之后,才作势咬一两口,酒倒是没有少喝。旗袍将她的身姿显得分外曼妙,我突然在想,若我同她一般装束,这身体,是不是同她一模一样,脸上略微飞红。
她终于将望着院子的脸转向我,轻启朱红的嘴唇,“你走的时候才这么点儿高。”左手在膝盖上下比划,右手将香烟放在嘴边,轻吸一口,长吐一口气。
我面无表情地说:“我和你一样大。”
两个人低头默然。她清清嗓子,“我就说不来苏州的,晚上连点儿声响都没有,没劲儿!”朝外头翻了个风情万种的白眼,我脑中响起蒋芙雪说的“石榴裙下三百将官”,一个寒颤。
“丫头。”那个男人在屋里抬起头,冲外头叫道“没意思就到观前的酒楼转转,白天那几个公子哥儿都追你追得紧。”
“你住嘴!大丫哪儿也不许去!”娘隐忍了一晚上,此刻终于爆发。
对面的女人嘴角露出一丝不屑,漫不经心地瞟了娘一眼,也不说什么。我心里腾起一阵怒气,强压着,但脸色已不好看,“你白天已经在观前露了脸?”
她蹙眉盯着我,右眉轻挑,已看出我的不悦,却不以为然,“吃个饭,谁晓得见着个在天津认识的老板,就招呼了一起吃,这苏州城也真是的,不就喝杯酒讲个笑话呗,这么多男人看新奇玩意儿似的看着,没见过世面!”又是哼一声,靠在廊柱上。
“你做这个,倒是做出优越感来了。”我愤愤地嘀咕一声,她怔怔地望向我,脸上还是戏谑,她倒还真不像一般女孩子般脸皮薄,想起白天在张家的冷遇,和她有极大的关系,我又补了句,“干什么不好。”
她猛吸一口,将烟蒂扔在地上,一只脚猛跺地,高跟鞋磕在石板地上,发出轻响,仿佛要争吵,她提起的肩又放下,回身朝屋里叫道:“不早了,爹,咱们走吧,明儿再聊!”
那个男人满脸的笑,走到我跟前,“二丫,回头跟爹回北面去,爹带你们去骑马。”
女人“切”了一声,“你以为她稀罕!”
“爹可是完颜氏的五贝勒,你们统统都是格格,可惜时代不同喽!”他亲昵地搂了搂我的肩,我有些嫌恶,僵在原地没有动。回头看一眼,娘似是跌坐在桌边,舅舅送他们走出院门。
院门“吱呀”一声合上,娘疯了似的拽着我往楼上屋里去,神经质般地连声叫嚷:“你回屋去,回屋去,明天从张家回来就给我走,回南京去!”
“妈,妈。”我不情愿地往回拉,却扛不住她在我臂上掐,“疼!”尖叫一声,引得瘫坐在一旁的舅舅前来拉劝,“孩子什么都不懂,你放开!”连喝带劝,总算把我俩拉开,转身对我轻声细语地说:“许多年没见了,你体谅些你妈的心情,早点回房间歇着,我再劝劝。”
坐在床边,摇一柄绸面扇子,窗外弯刀般的月,明亮白皙,下头树顶,几只绿莹莹的萤火虫忽明忽灭,在树叶里头闪烁。
不谈观前多少家老店都与张家有生意往来,其中不乏发展成为张老先生挚交,单就张家自己的布店、吃食店就有好几家,那王依这样一闹,总有好事的人去看热闹,加上我俩一模一样的脸,这不雅的一幕只怕此时已在张家传得沸沸扬扬。
博容站在我家院门外颀长身影变得越来越模糊,却又变得明晰。
“伊儿,醒醒!”我被从睡梦中推醒,发现自己蜷缩在床的一边,手中还捏着那把扇子,窗外已一片大亮,看着也有八九点的光景。娘在我面前,和往日一样柔和,看不出昨夜那凶神恶煞失去理智的模样。“博容来接你参加宴席,在前屋等着,你收拾一下就下来,别让他等久了,家里请客,他还要回去招呼客人的。”
我揉揉惺忪睡眼,愣了一分钟,这才反应过来,一骨碌起身,拿起昨晚就挑好的月白宽袖褂子与墨蓝长裙,不由得苦笑,她把我家的脸都丢得精光,我穿得再素净,又有什么用,更何况对张家觊觎这么久的玲玉,还是个古典的美人。
我刚走下楼梯,博容便从椅子上坐起,动作迅速得把陪着的娘一惊。“伊妹妹……好漂亮。”他低声一句,娘听得一脸欣慰。
“冷阿姨,这就告辞了。”博容还是客气温和地向娘道别,娘对他的态度也是差不多的。
“现在去,是不是早了些?”我一直懵懵的,似是没有睡醒,这宴席定在十一点开,现在不过十点;况且,张家的路我是很熟悉的,随便叫辆车,总能到的,娘说得没错,他家需要他迎来送往,没什么必要来接这一趟。
“我,我爹娘有话同你说。”他笑了,有一丝苦涩,“为我们的婚事,你答应就是了。”又是一笑,似是放心踏实,却不免酸楚。
我点点头,“你也花了这么多功夫,我也要加倍努力才是,定会听他们话的。”我说这样的话,只因为张家在苏州城的名望,只因为博容一贯的体贴,却万万没有想到竟会有这样的提议,博容竟会对这样的要求妥协,那阴暗沉重的老宅,将我溺进从未想过的苦楚泥淖,那样的话,我实在无法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