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桐大道如绿色长廊,尽管天外雨丝织成密密的网,绵密的雨点落在树冠上不留半点声响,更不会落下,只是面上湿润。
他竟是踱步来的,我只得跟着他踱回去,原本想着有汽车坐,早死早超生,这下只有忍受这漫长的过程。
“今儿兴致这么好?试都考完了?”他双手背在身后,抬头看树枝上小小的毛荔枝。
我没想到他会这样拉家常似的开场,喉头一时打了结,“是……是。”
他听起来挺轻松,“那结束得还算快,有的系拖拖拉拉还得过四五天。”
我“恩”了一声,一时想不出这个话题还怎么接下去,只能另开一个,“陈……陈先生,家在什么地方?”心里对他一百个不满,本来甚至盘算过,反正蒋芙雪也走远了,我调头回去,何必听他差遣,可想到下个学期还有主修课是他上,顿时泄了气,说出的话都怯怯的。
他居然轻笑了起来,与先前阴冷的模样完全不同,我想起城丰酒楼里,他把衬衫卷在胳膊肘上,斜靠在酒楼窗口往外看的闲散状。“我姓程,前程的程,不是耳东陈。”他低头瞟我一眼,“南方人呐……”
我这才想起当时看到的海报上,“我的太阳”下,确实写着“程昊霖”,心里暗暗埋怨,蒋芙雪这是将我带到沟里去了,但也不能怪她,她这么消息灵通,肯定不会将这大人物的姓都搞错,只是有心无力,知道差别,读的时候稍不注意就偏了。
我清了清嗓子,努力发出深沉的鼻音,“程先生。”
他可真乐了,“得了得了,这音发错了还好,拼了命地想矫正更要命。”我撅了撅嘴,低下头没有说话,很少有人能如此嘲笑我,心生愤愤。他却不依不饶,“按说,你父亲是旗人,你也是半个旗人,怎么毫无北方女子的影子?”话里全是打趣的意味。
我强笑一声,面上故意带个敷衍的假笑,“南方山好水好人也好呀。”见他一诧的表情,回过神又打算不依不饶起来,连忙打断,“程先生家远吗?家母等我回去收拾东西,明天一早回苏州。”
他见我正色,陡然失了趣味,朝前,“喏。”
我盯着面前五十步开外,凹在砖墙一角,极隐蔽的一个破砖烂瓦堆成的临时棚子,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正蹲在门前水坑边戏水。我不由自主发出拉得长长的“嗯”声。
他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一副无可奈何的神色,“后面,远处。”
我这才将目光抬高,又发出长长的“嗯”声。被法桐隐蔽的道路尽头,青砖围成的院墙,顶上还有黑色尖铁栅栏。弧形院墙最弯的地方正是高大的院门正对街道。围墙略高,只能看见在那后面是丛丛树冠,一路进去有一百多米,一座青砖大宅稳稳屹立,下部被围墙挡住,只看得见二楼,有条长长的廊檐,里头却漆黑一片,并无灯火。屋顶是方正的庑殿顶,四面垂下,青瓦覆盖,脊上没有任何装饰,更没有出檐,只那样雄伟地立着。我打量这大宅的四周,离颐和路路口不过百米之遥,他追逐英格兰使节的千金甚是方便。
无言,只是向前走去。院门前,他揿下电铃,不一会儿门打开。
“大少爷!”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点头同他打招呼,又转头看我,这一看,面上的表情真是丰富,先是一惊,再不解地望向他,又回头看我,透出难以捉摸的轻笑,不谄媚、不客气却也不失礼,“王小姐来了。”
心里暗叹,大户人家的门房也练出好本事,大抵也知道我姐姐是个什么身份,与他们少爷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今天好,明天骂的,不管现在处于个什么状况,这表情落在他们少爷眼里,都不至于逆了他的心思。
“这位是冷小姐。”他见我不吭声,就代我更正。
这下,那门房更不解了,但也不便在门口纠缠更多的时间,道一声“冷小姐。”便自顾自地关门去了。
他带着我,顺着林荫道继续往那大宅里走去。我这才发现,这宽广得如半个操场的院子分明是个西式大花园。
林荫道的西面,一片草坪上,一架白色秋千,此刻独自立在小雨中,还滴下水珠来。秋千西面还是一片林子,但好似一片果园。林荫道东面则婉转幽深得多,一片竹林里,一条小径,往大宅后头拐去,原来大宅的后面还有座二层小楼,侧耳,却听见似乎有人的嚎叫,离得远,听得不真切,却也足够瘆人,便不再去听,免得惹事。
大宅正门是五六级石阶,大门敞开,大厅一盏水晶吊灯从顶上悬下,发出琉璃般璀璨的光,我想起那日在上海住的理查饭店。正厅里只一个大柜子,既是柜子也是个台子,上好黄花梨,只有上层抽屉雕出纹饰,下层却是一面面珐琅彩的柜门,柜子背后两个楼梯,左右伸展,上去就是二楼了,只有走廊里的几盏灯,也看不清二楼的情形。
“这边。”他引我左拐,进了走廊里头的书房。
要不是刻意忍着,免得露出见识浅薄的马脚,我定发出惊叹,外国电影里看到的落地大窗,只疏疏用棕色木条打了几个大格,白色纱帘此时被束在两旁,外头正对已片花圃,初夏时节,只一片洁白的栀子花,隔着窗似也闻见那幽香,再外面便是那秋千。三面墙壁全是花梨木书架,满满的书,正中靠西一张大书桌。
他打开台灯,从书桌下方的柜子里抽出一个木盒,交到我手里,“拿回去还给你姐姐。”
我接过,右手正要掀开盒盖。他用手一压,“我要是你,现在就不打开。”
我悻悻作罢,“告辞了。”
他立在那里迟疑。我也不便移步,只盯着那个木盒子,并不很重,大概绝大部分都是盒子的重量,里头无非是些书信罢。想起他与莎莉的亲昵,我突然为姐姐悲怆,鼻子一酸,心里想起什么,嘴里也就嘟囔一句“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说出口才觉不妥,抬头看他,却已被听见,在身后台灯橘黄的灯混着傍晚的阴影产生的半明半昧中,幽幽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