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我喘了两口气,半靠半坐在花几边沿,“南京,我。”喉头被什么梗着,南京我不想再回,更别提踏进那青砖大宅一步,“我怕是,不太……”这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汤尔跃去世大概有两年半还多,她睡思昏沉了两年半,终究是油尽灯枯,那些个短暂的清醒的日子里,望着我的神色仿佛是我自己家里慈爱的长辈。
也不等我说完,“冷小姐。”对面汤茹梦的声音很急切,“姑妈一口气吊在那儿,连说了好多遍想见见你,你能来一趟就来吧,我们,看着这不是个滋味儿。”她顿了顿,平复了下情绪,“我知道她于你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可是人之将死,能有这么个念想,我们做小辈的说什么也要满足她才是,冷小姐,你看看手上的事情能不能先放一放,劳烦来一趟?”她的语速快了点,“什么时候能来呢?我让人去你那儿接你,怎么样?”她这样客气,我倒是不习惯了。
“大太太想见我,那我尽快回去便是。”外头天色已晚,仲春晚霞碎碎洒在悠悠运河上,想到她独自躺在阴暗的二层小楼,前面庭院与露台上的热闹同她再没了关系,说不出来的悲怆,“我,我坐明早的火车去南京,你看,方便吗?”
她没想到我这么快又答应了,诧异一下,“方便,当然方便,明天晚上让人去下关火车站接你。”
挂了电话,心跳如鼓擂。明晚到了,后天白天见上一面,至多再耽搁一晚,大后天又能回来。扶着墙的手却不住地颤抖。
走上楼梯去,该穿什么见她呢?探望一个即将过世的妇人,自然不该穿得姹紫嫣红的,可却也不该穿得素白或纯黑,一看如吊唁般太不吉利。挑了月牙色的旗袍,足够素净,配上翠绿的羊毛披肩,也不失生机。想着火车上嘈杂纷乱,月牙白的旗袍在上头蹭一天,到了南京也不能再见人,又挑了条靛蓝夹薄棉的长旗袍,两侧的衩开得高了些方便走动,套上黑色的薄呢子大衣,被蹭了也不显,颜色也黯淡不起眼得很,正适合一个人在火车上待一天。
简单地收拾好藤箱,坐在床上看窗外,相互交错的屋檐顶上是连绵不断鱼鳞样的瓦片,太阳已完全落下,远处只有连绵的墨蓝色山脉。
望着窗外墨蓝的山脉在清晨中逐渐变为红色的、金黄的、翠绿的、之后又被晚霞照耀成黄色、红色、紫色,最后重又变成墨蓝的,如魑魅在窗外快速地后退,源源不断,如士兵如队列。
终于在深夜驶进了下关火车站,西门汀的站台被高大廊柱分隔成一段一段的,每段上都有零星的几个挑夫,带着各式却又枯燥的神色望向火车。白色的柱子上用大红的油漆写满标语:还我山河、国土难弃……鲜红浓重得如同能滴下血来。
火车终于停稳,车子里的人一窝蜂都往车门口挤着,顷刻间岑寂的站台沸腾开。方才一个个定格了如陶俑般的挑夫此刻敏捷地在人群中四处走动,麻利地将大包小包码上身上的担子。
我挤也挤不到那些人前头去,索性坐了会儿,蓦地想起张博容,他惯于坐到最后一个才出来,不想挤皱了身上的衣裳,时隔几年变成个当街耍酒疯的人,现在恍然明白,他不是在乎那没有一点褶皱的长衫,只不过外头没什么等不及要见的人罢了,曾经热切的我们都抵不上他自己天地里的主宰。
昏黄的电灯下,下关火车站门前还如从前一样混乱,兵荒马乱的感觉,让人莫名彷徨,我该怎么去找那个来接我的人?心里突然有点惶恐。扫了一圈,待看到高高扬起手的汤茹梦,心又放了下来,我在惶恐什么呢。
“汤小姐,怎么劳烦你亲自来了呢?”她居然也熬到这么大半夜。
她让身后的司机接过我手中的箱子,替我开了车门,“冷小姐大老远坐了一整天的火车来看姑妈,怎么是劳烦我了呢。”她坐进车关上车门,握着我的手,“谢谢你,我很感激你。”
那天和吴庸就这么匆匆别过,也不知要掀起怎样的风浪,我甚至想过她气势汹汹地兴师问罪,却万万没想到这么快就遇上,竟是这样的客气。心下权衡了下,还是不要主动去提吴庸,一来倘若她不知道;二来,这是她的私事。但她都能打电话到家里来,她总归是知道了什么,这一点很想不通。“太太怎么样?”
她摇摇头,“大夫说时日不多了。”她抚抚额头,“而且清醒的时候一天短似一天,趁她还认得人,你早些见见。”
我点点头,瞥了眼后视镜,见后面一辆车的车灯明亮。
“昊霖今天去浦子口了,不知道要忙到什么时候,让我来接你。”她笑得没有方才自然。
我点点头,暗暗吸了一口气,“好像听说他又升军衔了。”
她又是一笑,嘴角挑得比真心实意笑时高得多,“两年前的事儿了。两年了……”她喃喃道。
深夜的虎踞龙盘路很是空旷,不一会儿就到了颐和路,马路上空几乎交握的梧桐树,这样熟悉的地方。
黑色的铁门缓缓打开,青砖的宅子只亮了大厅里几盏灯,了无生气。
“虹雨大概明天晚上回来。”她看着那微弱的几盏亮光,“这儿死气沉沉的。”
“她——”想问她和李睿晟的婚事后来究竟如何,却觉得终究是人家的家事,“夫人现在肯定睡了吧?”
“直接开到后头,我们看看去,要是醒着就见一见。”刚下车,里头就跑出来一个小丫头,“汤小姐这么晚来?太太早睡了,吃了药了,明天早上可能还能好点儿。”
悻悻转身,“那我就先告辞了。”
她眼里满是惊诧,“这么晚,上哪儿去?”挽着我的胳膊,“坐了一天的车,东西也没吃一口,姑妈要是醒着,知道我这么待客,还是她的客,要骂我的。”拉着我走进了正厅。
厅里的一盏吊灯下,程昊霖正从佣人手里挑信件,瞥见我们,转过身来,“冷,小姐来了。”他没有笑,问个好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