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博容从小是有傲气的,这一点我自小就看得出来,但那时的傲气如太阳光般耀眼,现今竟堕落成这样如刺猬般的模样。放弃了十几年的婚约,娶了个门当户对的娇小姐,本以为是全家上下皆大欢喜的好事,没想到新婚夜里新娘居然咯血。其实早些时候就已知道她有咳嗽的毛病,不是没有疑心过,当面装作关切地问过,也派家里小厮上杭州家边访过,可大宅子里的佣人都矢口否认,只说小姐弱不禁风,操劳了或是过了风,咳咳也是正常的,更显得娇贵,没成想这个谎言都撒了十来年,从一开始她的父母就知道这症结不能传出去,就想着将来要诓一个好女婿,女儿的人生才算圆满。
待到医院里大夫证实了猜想,婚也结了,再也没法退。泰山大人德高望重,家族的生意还需相互扶持,这个时候若是提离婚,真真是恼死了人,但无后是大事,亲家没法拦着纳妾,只一个劲儿赔不是,特特地指出,陪了四个丫头的用意就在此,连他要纳妾的人选也选好了。难怪他结婚没多久,就纳妾,也没听说闹出多么大的风波来,原来都是玲玉家考虑到的。妻妾一心,他更觉得自己是被算计的。
张老先生那守旧的老思想老观念,带得整个铺子都衰败下来,得亏亲家的生意还算基本同往年持平,他的父母在几年内相继过世,他带着妻妾和嫂嫂从苏州搬来,嘴上说着玲玉既是病体,更加想念家人,嫂嫂守寡这么许久,搬得近些,大家都开心,也方便他为岳父岳母尽尽孝心,实则如丧家之犬来投奔他们罢了。
老字号的铺子多,但大家族的人也多,玲玉所得有限。每每家族聚会时,张博容觉得很无趣,玲玉的堂兄弟姐妹们上过大学的不多,张博容自视清高,起先摆出个清高的架势,可人家也不买他的账,再加上他反而是个外姓,颇有吃软饭的势态,更被他们看不起,一来二去,关系越处越不好。生意本来就需要帮衬,现在自家人都不帮他,他愈发艰难,更别提本地的行情他不熟悉,手下的几个铺子经营状况每况愈下。
本来祖宗留下的铺子断没有卖出去的理,但因为是归玲玉实则他在管,家里旁的人也就冷眼瞧着,直看到被吴庸盘下来。他的不满、怨恨、骄傲和落魄齐齐地都爆发了,就成了现在看到的这副疯样。
听了张博容结婚后状况,这一夜竟睡得分外地好,带着有史以来最为强烈的畅快,一觉睡到天亮。
吴庸约了我中午往山外青山去一趟,若是谈妥了,今晚便可以去那里一试。我梳妆完,急急忙忙在书堆子里找了会儿,总算找着让人家用我的筹码。
汽车“轰轰”声从窗户传来,我看了看镜子里的墨绿旗袍加身,黑发挽成髻,衬着脸和脖子分外白皙,同从前还是一样的,有了少许欣慰,披上件黑色的呢子大衣,将好不容易找出来的杂志拿上,小心翼翼从梯子上爬下。到了门边换了双黑色的高跟鞋,掏出包里的小镜子,嘴唇抿了抿,让那艳红更加均匀。
吴庸看到我微微一愣,而后笑笑,帮我开了车门。“盛装出行。”
“你荐的我,总不能丢你的人。”情不自禁地在汽车的后视镜里又照了照。
汽车从西泠桥开上孤山路,山外青山背靠孤山,面向开阔的湖景,没有用高耸的建筑来突然自己的华贵,反倒很低调的用一长串游廊似的建筑环绕孤山朝湖的一侧,只在最为突出的地方建了三层主楼。三层楼房都是中空,一楼中间有个四方的台子,从上往下,哪个位置都看得见这台子,吹拉弹唱便在这台子上。
“孙老板,你好你好,这就是我推荐的柳依依小姐。”
他们二人相互作揖,我则笑笑低一低头。
“柳小姐。”他上下仔仔细细打量我一下,若是平时早就退后几步转身便跑,但既是来表演的,就免不得被人打量,只好面带微笑立着,看到他点点头,心里才舒了口气,还是很有希望的。
“我们这儿来的都是些有身份的人,也是见过世面的,要求古琴弹得好自不必说,还要有些别的说法,譬如师专的校花啦,其他地方的当家琴手啦,再不济的,至少要在学校礼堂这样的场面露过脸的。”
原本大可以说自己是剧团的演员,可寻思着老板向来不大喜欢别人沾他的光,在他那儿演完再出来演出,本就尽量不让他知道,若是在大张旗鼓地打他剧团的旗号,怕他不高兴,这条路只能断了。
把杂志掏出来,翻到没有姓名的那一页,“孙老板,我上过《西洋画报》的。”
他忙接过画报仔细看看,还不相信地又将杂志举起来,和我比对着看。身上的是纯墨绿的旗袍,却也和花王牡丹旗袍有几分相似,杂志上的旗袍外罩着一层黑纱,同我的黑外套又有几分相似。吴庸也凑过去细看,“真的是你呀。”他很吃惊,“还藏着这一手呐,怪不得志在必得的。”
“就这么定了。”孙老板甚是满意,“这幅画让我加印张大的,也好宣传宣传。”我心里不大愿意,但也不好说什么,随他去罢。
“那薪酬?”我不好意思开口,吴庸倒是很直爽地替我问。
孙老板摸了摸下巴,思忖了下,“既是来头不小,吴老板也是老朋友了,不来虚的,十个银元每天,一个钟头,九点到十点。”
吴庸见我点头,知道这件撮合是办完了,又皱皱眉,和孙老板强调,“柳小姐只来弹琴,弹完就走。”
“哈哈哈哈。”孙老板拍拍吴庸的肩膀,“老哥我是做正经生意的,店都这么大了,从前哪怕小人过,也都全抛掉了。柳小姐尽管放心弹琴好了,其他一概不用管,哪怕是市长来了,也不好胡作非为的。”
三人正在谈笑间,我猛地瞥见孙老板的正后方,小丁摆碗碟摆到一半,看到我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