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去香港?”小丁定不会放过这样刨根问底的机会。
我和小夏对视一下,“因为那儿好呗,主要是想要找个人。”
“哦?依依有个心上人在香港啊?”小丁的筷子在桌上戳得咚咚响,带得别的人都起哄了。我笑笑不支声,虽只是个误会,却也没什么,至少可以免去其他许多麻烦。
十来点钟,夜宵吃得差不多,该谈天说地的也说完,大家都乏了,三三两两街头分了手。小丁往我们这儿望了望,终究同别的人往相反方向去了。小夏同我顺路一段儿,先坐几站电车,而后沿着运河边的青石板小路走上几百步就到我住的地方。
我喜欢这个住处,因为门外古运河的水静静流淌,像极了当年苏州小楼外的河水淙淙,时常有浣衣的女子走下几阶石阶,蹲在河边,和小时候看见的一样。而我住的二层小楼,虽然地方局促,还是旧房子,一楼是个极小的厅,房间需由竹梯子爬上类似阁楼样的二楼,起初爬起来还胆战心惊,但我就是很喜欢这房子,透过二楼木窗棂看向外面石板路,晴天时,和煦的阳光洒在运河上;雨天时,雨水浸润青石板路面,仿佛能看到我的童年,我和冷琮的童年,拥有那一家子。
“钱攒得怎么样了?”小夏踢着路上的石子儿。
我苦笑笑,“还差得远呢,这儿估摸着才是个零头。”
“你要是永远都凑不到就好了。”他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说完一声口哨掩盖了自己的尴尬。我低头笑笑,权当没有听到。
平日里经过的一家都锦生的铺子居然牌匾被摘了下来,店门洞开。我张望了下,好像在重修休整店铺。“怎么连匾都拿下来?”有些不解,这牌匾挂了是断断摘不得的,除非是当真易了主
“这儿要开个新铺子,老板是南京人。”
“嗯?”冷不丁听到南京二字不禁心惊。“不能是丝绸店了吧,谁能比得过都锦生。”
“还真是丝绸店,叫什么来着。”小夏右手摸着下巴,苦思冥想了一会儿,“晟记!”右手握拳击在左手掌心上,好不容易想起来,很是得意。
晟记?我又吃了一惊,“不是卖米的吗?”
“是是是,发家是米行,听说现在不得了了,南京除了洋人的大店,他比不了,城门之内都有差不多半数店铺都是他家的。”吴庸确实深藏不漏,叫人刮目相看。
“你找到你哥以后呢?”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很悠闲的样子。
“然后呀?”我仰头看天上,月亮很明亮,星星就隐在月光中反而看不到,“然后怎么样都好,哪儿那么容易就找得到。”香港何其大,找个人何其难,更何况还是个隐姓埋名不想让人找到的人。只要找到了就怎么都好,还管那么远的事情做什么?
当初来这儿的时候,是正月里,寒风从这座临河老屋的缝隙里吹进来,两年多前的那个冬天,太冷了。藤箱里有几百块钱,幸亏前一天将那翻译完的稿子交了去,才让资金稍微充裕些。在房东热切的眼神里,我点头把这屋子租下了,那个晚上,缩在阁楼上,抱着冷琮留下的衬衫嚎啕大哭一场。第二天醒来,生活却还在继续。
这些日子以来,一点点将屋里的破旧物件修修补补或索性置换掉,这屋子和这日子一样,逐渐变得令人舒心。倒了杯茶水,靠在梯子旁,梯子下一张方几上蒙着块白底蔷薇的桌布,上头一个玻璃瓶子里,一枝梅花独放异彩,这是小夏从他前院的梅树上剪下给我的。我觉着这是屋里的一景,得意了稍许,却又只得自己欣赏,又讪讪了好一会儿。
桌布下面有个铁皮罐子,都是零零碎碎的钱和存折,心里又泛上一点苦涩,要到什么时候我才能去找冷琮?远洋公司的船票虽不是疯狂的飞涨,可如同柴米油盐一样,隔一个月看一眼,呀,怎么又贵出一截,终究在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价位上,更别提去了那里,举目无亲,未必能及时找到工作、住处,要找他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我得能安顿下来才行。更何况,万一那人真的认错人了怎么办?
告诉我冷琮还活着的,是家里印刷厂被查封的同学。我在家里安上电话后,头一个打去的就是他家。那时已经离开南京三个多月了,他只道知道我从程家消失了,没想到还能联系上。过了两年,就是前几个月,他得到了重要消息,有个当时受了一点牵连的同学在香港的街头碰见了他,他重重地重复了一遍“他”,没有敢说名字。那人只说认错了人认错了人,却在末尾古怪地问了句,“我妹妹在南京还好吗?”这不是冷琮还有谁?他问完就匆匆忙忙地走了,样子很机警,怕被人认出来,更令人断定是死里逃生的他。
我抱着译完的部分书稿往编辑部去。两年多来,白天几乎都在译稿,翻译的技术越来越娴熟,突然想起当初一定让我完成学业才能结婚的娘,她说万一有一天要门技术来吃饭,当时不信,却竟被她说中。隔着遥遥的两年时间,她的样子依然很鲜活。
“冷小姐!”身旁有人叫我。
抬起头来,上午的阳光有些刺眼,我愣了愣,才看清楚站在屋檐下的人,“吴先生?”他身后正是他自己家的晟记丝绸行,一个上午的光景,牌匾已经挂起来,但上面的红绸子还没有拿下来,牌匾下,工人们进进出出往里抬各式的货物,看这样子,这个礼拜就可以开张了。他向我走来,带着欣喜和自豪的笑,同从前舞会里的落寞截然不同。
“真的是你。你……”他上下打量着我,“你和两年前一样。”
我笑笑,最后一次见他,我是不清醒的,满身的血,要他帮忙送去医院,现在怎么能和那时一样呢。他大概看穿我的心思,又补了句,“和两年多前一样漂亮。”依旧口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