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小姐,这些东西我替您收收罢,少爷让我们伺候好您,可您在这儿一坐就是一天地译稿子,东西都不怎么吃,少爷一会儿进来,看到您吃完饭还在这儿写写画画的,要骂我们了。”闻莺垂着手,可怜兮兮地立在我边上。思忖了下,点点头,将稿纸摞好,让她收到了边上,成天地译稿子,确实奇怪。“这书留下吧。”参考用的一本英文书我用手压了下没有收走,“坐在这儿一天,总得有点东西消遣消遣。”
程昊霖推门而入,带着满身的寒气,我站起身来,却被外面冷风一吹,侧过身来。他急忙合上门,“昨晚上回来得太晚,你都睡下了”。他第一句话就是解释,我一时有点不知所措,“哦”了一声,“听说了。”两人隔着五步站着,闻莺和文竹对视了下,小声道,“我们去外面收拾收拾。”
门又被合上,没了她们,少了一层尴尬,面对着他,又多了一层尴尬。
“手怎么了?”他盯着我裹在一张丝帕里的右手,走上前来,揭开一看,掌心鲜红的,如被剥了皮般,“这是烫的。”他皱了皱眉,向外面招呼一声,想来她俩走远,也没人应,他只得自己拧着眉在五斗橱边上的抽屉里找出一盒药膏来,看那动作很是娴熟,应该对这个屋子了如指掌,我先还以为他肯定一直歇息在另一头的院子里,王依从前歇息的院子里,这样想的时候心都是没来由地颤。
扶着我坐下来,让我掌心摊开,药膏均匀地抹在手心里,和前几日一样。我终于识破了,他就是这样让我变得不清醒的,我看着他的手掌抚过我的手,近到听得到他的呼吸,一声比一声沉,感受得到他的鼻息,一个抬头仿佛两人间就没有了距离,他漆黑的眸子有让人沉醉的力量。
这要是换个小姐,这可是程将军的私宅,能被他请到这里,还不高兴坏了。我脑中晕乎乎的,都是闻莺这句话。
“疼?”他的眼神里有点探寻,我才发觉抓着他的左手不知不自觉中攥紧了,只得松开,摇摇头。
“我看看你都干什么了?”他将桌上那本书翻了翻,“这些我可就看不懂了。”他笑笑,“听说虹雨现在学了个半吊子,不知道看不看得懂。”
中午程夫人对她还而恶言恶语,一扫之前温和的妇人神色,心有余悸,她们之间定是有深得解不开的结,“今天夫人来了。”
他刚帮我把手包好,听了这话愣了愣,我心里一凉,闻莺找了他这么久,现在他这样茫然,一定是上午之后没有回过家也没有去过军政部,脸上竭力地绷住,不想露出什么神色,“她没为难你吧?”
“没有——”我拉长了声音,心砰砰直跳,“她坐在这儿和我聊了聊,饭也没肯吃,又回去了,茹梦陪着回去的。”
他拧着眉,满脸的狐疑,“她们来做什么?”说到汤小姐,他现在已经不掩饰厌烦了,从前我记得他在人前多少还装一装的,现在倒索性随她去了,“说什么难听的话了没有?”
“没没没,就知道我有了孩子。”我快速地说了,脸上还是一红,“特地来看看我,她挺好的。”我看出他脸上的不快,从前应当是有许多不快的,“她说了些从前的事情。”
我见得他一怔,大概戳中了他心里的事情,便不再说话,看看他有什么要说的。他居然先想到的是询问,“说话的时候茹梦也在?”见得我摇摇头,不知是不是多心,他好像释然些许,虽然眉间还是拧成一个川字。“从前……”他仰头叹口气,“你知道她的事了?”
我咬咬唇,“她也没细说,只说,你从前是结过婚的……”后面几个字如蚊子叫般低了下去,不知自己心虚什么。
他却突然很坦然地点点头,“八年多了,我八年以前结过婚,在奉天。”他的声音响亮了些,睁大的眼睛里满是起伏的情绪,“不少人都知道这事儿,不过没多久她就去世了。”他低下头,喝了口我给他倒的茶,“她走了有八年。”这句话他是笑着说的,抽动的嘴角和睁大的双眼,若是换个女人,定是哭着说的。
“她什么样的?”我小心翼翼地问,却觉得自己无聊,一个去了八年的女人,我问了又有什么用。
“她。”他定了定神,双眼一直向上看着,点了点头,笑了两声,满是心酸,“哎,其实她的样子我很多时候是记不起来的,就记得穿个学生裙,梳了两条辫子,不是特别漂亮,嘶,还也挺漂亮的。”他撑着头,说完看看我,自顾自地又摇了摇头,“八年,太久。那时候二十出头,转眼就要到三十。”
我很想问究竟是怎么死的,却觉得此时的他很可怜,迟迟下不去口。
他坐得靠近我一些,“遇见她之前,我坐在摇摇欲坠的空中楼阁中,仿佛什么都会到我手里,又仿佛一切都不是我的;带着她去了俄国,短短的那段日子里,明明什么都没了,我突然觉得自己的生命是鲜活的,好像有了全世界;后来她没了,我才发现,都是假的,虚幻的,我还是从前那个一点能量都没有的人。”
“后来呢?”我的鼻子有点发酸,她确实曾是他的全部,那个从未谋面的女人。
他突然张开双臂将我揽进怀里,我的头刚好贴在他的胸前,“后来,我一直想找那个鲜活的感受,每天,我都要比昨天有能量,我手里的东西多了起来,能支配能控制的东西充实了起来,但是也有时候很迷茫,疑心又都是假的,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在梦里,没有大喜也没有大悲,觉得自己是没有知觉的,所以更觉得是梦里。现在你在这儿,我觉得自己确实是活的。”他颠三倒四地一直在说,我不自觉地抱紧了他,从前他拥有了鲜活的生命和全世界,现在他抱着我取到了暖,他觉得自己还活着,两行泪落下来,被他羊毛的衣服吸了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