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吧,什么时候你英文学好了,什么时候给冷小姐找个好地方待着,就说我何某人举荐的!”何司令拍拍胸脯,我忙不迭地敬他酒,对面蒋芙雪的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吃过热气腾腾的饺子,宴席也就到了终结。大家一齐到门口送走了何司令,寒暄才算结束。程昊霖去军政部北面的院子里把车开来,让我在门口等着。
许多人常年厮杀,已经习惯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子,每一场宴席都是非醉不可的,三五成团地摇摇晃晃地从军政部的大门走出去,一路唱着军歌,沿着月光下半明半昧的梧桐道走去。
卫戍区军长,负责整个南京城的外围军事护卫。程昊霖已经升了中将,自然和这职位是相匹配的,然而中将也是有那么一些人的,甚至上将也数得出来人数,却不是人人都能做这卫戍区军长,谁会让一个不信任的人护卫心脏?任凭他再英勇再机智,忠诚不被信任却是能否掉其他所有品质的一项。程昊霖从一个军阀家族的庶子,变成夹缝中艰难求存的年轻军阀,再到现在……难怪他方才去取车时,高昂着头看天上的星辰,一切皆不在他的眼中,一切又皆在他的足下,然而他要的一切,也许还在更远更高的地方。
“冷伊。”背后有人叫我。于鸿左手握着一副羊皮手套,身上披着件黑色的呢大衣,里面是黄绿色的衬衫,很应今天的景,和许多人的装束一样、和程昊霖的也一样,只是看多了程昊霖穿着,觉得于鸿显得太白净,即使在军中,也应该是个文职。“怎么回事,我还一直以为芙雪和你是同事呢,你怎么不在那儿了?”
我苦笑一下,他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真假难辨,可若是他不知道,蒋芙雪这能耐可够大的,谁还会帮她出这么大的力气?撇撇嘴,“上面的人给芙雪腾位置呢。”
晚上的风宣告冬天彻底地到来,我张嘴的时候刚好在风口上,连连咳嗽,于鸿摘下自己脖子上一条灰色的羊毛围巾,就要往我脖子里围,我急忙后退,却忘记自己站在台阶上,一步踏空,惊呼一声,被于鸿拉住胳膊,“当心。”揽到他跟前。
“啪”台阶下关车门的声音,我转过身子,活动了下被他握着的手臂,程昊霖站在台阶上,脸上不带笑,向我伸手,“我们走。”
“冷伊,我可以送你。”于鸿追下来两阶台阶。
我回望望,里面还在和几个军官太太聊得热火朝天的蒋芙雪,“你还要送她呢。”
于鸿立在车子前面,想要说什么,程昊霖招呼也没打一声,直接向前开去。“你在我那儿住呢,他想上哪儿送你去?”他带着气说这话。
我瞥了一眼他,没有接话,我住在程家,算个客?
“我看你这两天兴致不怎么高,不在家的时候,茹梦没找你麻烦吧?”
我摇摇头,说来也奇怪,一直让我很忐忑的两个人,大太太和汤小姐,出乎意料地并没有在我的视线里出现过,这出乎意料的安静,让我反而更加忐忑。这两人都不是什么善茬,不像是这么宽容的人。
“‘还要送她呢’,这话分明有气啊!”他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觉得他莫名其妙,“他不得送芙雪吗?好好的我有什么气?”被他这样一说,我的心里确实有气,却和于鸿没有半点关系。
“没什么。”他觉得自己有点失态,稍稍收敛了些,“大概看你心情不大好,说什么都跟有气似的。”
“是你心情不好吧?”我冲他笑笑,他方才那大权在握的神情还没持续多久,“今天这么好的日子,你不应该高兴才是?”
他叹了口气,“事情有点复杂,树大招风,新年过后的上任应该没这么顺利,总有人下绊子。”右手抚了下额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于鸿……”他摇摇头,没有说下去。
“不同他来往就是了。”我淡淡地说,说完又咳嗽起来。
一进大门,汤小姐竟然坐在大厅里的沙发上,正独自品一杯酒。“你们回来了?”双眼朦胧,大概这不是第一杯。“明天我请吴小姐她们几个人来坐坐,冷小姐也一起来吧,反正出了房门就是。”居然还很真诚,我有点疑心自己听错了,或是累了,没听得出其中的讽刺意味。一想,吴小姐也是个极有眼力劲儿的人,或者甚至根本不需要她看,汤小姐早就知会过我这个不速之客以及一些难以启齿的事情了,若是逼问起来,我岂不是很无颜见人?
他看我一脸倦容,时不时咳嗽,“她就在房间养着吧,况且她去了,你们之间有些话反倒没法说了。”
汤小姐“哼”笑了一下,将那杯酒一饮而尽,又斟一杯,穿堂而过的暖风吹在她薄如蝉翼的袖子上,她整个人都笼在那朦胧里。
“程昊霖!你要这样对我到什么时候?”她突然提高了声音质问,“什么时候才到头……”又并不在求一个答案,又转过头去自己喝自己的。
“差不多得了。”他揽过我的肩往二楼走去。
“你恨我!你一定是恨我!”她仰头,一双泪眼看着楼梯上的我们,我很想拨开他的手。
他像没有听到似的,揽着我走进了房间。
“我还是回去住。”我转身将他挡在了门口。
他拧着眉,硬是走进来将门关上,摇着头不说话。
“我在这儿不自在,我要住回去,让文竹照顾我。”
“不行,我要随时都看得到你。”他斩钉截铁地说。
“我那儿离这里也不远,你从军政部出来,可以来。”我摊开手,几百米的距离,他为何非要相留,一定要我在这大宅子里碍眼。
“你那里的邻居一看就都不是省油的灯,我去不方便,你听着那些人讲话,你心里开心吗?舒畅吗?”
我退了几步,原来他懂,他一直都懂,他不是忘了,不是没想到,而是一直都记着,他明白这些留人口实的事情,然而他只是不去理会而已,毕竟,于他,没什么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