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木的大圆桌,摆在军政部礼堂的首席,下面左右各三个小一号的圆桌。桌上杯碟碗筷,清一色的骨瓷,在礼堂垂下的水晶灯下晶莹剔透,两种风格又格格不入。好在军中人大多粗犷些,这些细枝末节不放在眼中风格,这氛围更适合他们凑在一起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何司令主持这场晚宴,我跟着程昊霖坐在主桌,一桌上听着介绍全是陇海与华中线的将领,下面落座的是有突出军功的校官或尉官,都是军旅出身,战后齐聚,济济一堂,很是热闹。
只没想到的是,对面居然坐着于鸿和蒋芙雪,相见的时候我们四人都愣了一下。蒋芙雪上下打量着我,看得我不自觉地自我审视了一番。昨天加急新做的礼服,特地嘱咐了设计的师傅,这礼服上身是黑底大朵白花红黄蕊的缎子做成旗袍似的立领,胸部以下全是百褶的裙摆,外面一道和红花蕊一色的羊毛披肩,于是整个人都看不出一点点臃肿,遮掩得很好。重又抬头对着他俩笑。
于鸿轻轻喊了一声,“冷伊。”蒋芙雪的脸色变得难看。
程昊霖脸上却露出讥诮的神色,上前跨了一小步,“于同学,好久不见。”
这一叫,把于鸿的辈分都叫低了,瞬间矮了下去,他却没有顺着回一句老师,只双手作揖
“程将军凯旋,可喜可贺。”
“怎么,今天你也来了,我竟然不知于同学也参了军?应该不在三师?三师的校官我一个个都叫得出名字。”
于鸿微带窘色,一笑,“先前对外事务部,最近才在后备役谋了个差事。”
“光练举枪走步了?哈哈。”于鸿苍白着脸,全然不被程昊霖放在眼里,他笑得很张狂。
于鸿冲动想要回嘴,被蒋芙雪挽住胳膊,她倒是会拉拢关系,圆圆场,“这场仗打到后面,后备役也很紧张,急着给前线输送可用的军士呢。一个多月来,于鸿早出晚归,披星戴月的,当然了,比不上程将军在前面战场冲杀,但万众一心,只为早日剿灭军阀,都各自出力。”嬉笑着,让两人都无法再针锋相对。
“芙雪最近工作顺利吗?”我顺口一个寒暄,却仿佛戳中她的软肋似的,可她先前遇到我还趾高气扬的。她含糊地点头笑着,拉着于鸿就往里走,刚巧左手落在我眼皮子底下,手上一枚戒指也没有。原以为于家能把她弄进对外事务部,他俩又总是出双入对的,这个于家的媳妇是做定了,现在看来,当时的定论下得为时过早。
席上不住举杯,庆贺中原大战终于告捷、告慰捐躯将士、祈愿从此太平……看得出来,何司令很赏识程昊霖,说了许多感谢他的话,我这才知晓,早先他易名潜伏到西安,是借口奉天方面过去的军官,想要联合起兵,实则盗取许多初期的布放兵力图,让陇海线一开始得了先机,而军阀方面,满心以为时机恰当时奉天方面会再次易帜,联手南下,将中央军杀个措手不及,军阀们又得以重见天日。因此当东北方向的军队涌入山海关时,军阀方面还喜笑颜开,等待大捷,谁知他们并不奔着南京来,而是直捣郑州洛阳,两城顷刻解围,直到此时,他们方才醒悟,再去找寻,发现当初那个称兄道弟的“吴将军”早已杳无音讯。
“领着十个人的队伍,拿到救了十万军民性命的情报。”
“坚守郑州城,不给军阀一机可乘。”
这样惊险的过程,居然是从何司令嘴里听得的,满座之情者甚少,大家眼里都是惊讶。
程昊霖站起身举杯,“以一己性命,换中华无忧,在所不辞!”下面的桌上早已一片震天响的酒杯敲桌声。我偷偷在桌子地下握住了他的手,他低头会心一笑,宽慰我似的反捏了我几下。
“昊霖啊!你我二人相识不过几年,但我们一见如故,我早就听说,你这么年轻,倒有一半的时间在打仗,我也心生敬佩啊!”满座鸦雀无声,三军司令直唤其名,可见关系之亲。“人一辈子何其短,你拼了这么久,这一年来军绩斐然,上面相当惊叹,该到了你封妻荫子、安生过日子的时候了。”我的耳朵也立了起来,安生过日子,是不要让他打仗了?可他大部分的势力都在军中,全天下的人都在知道,让他从军中出来,岂不是折了他的羽翼?可明明说许他封妻荫子,不可能降他。我瞥了一眼程昊霖,他屏气凝神,也在等待下文。
“可是也不能让你这么个武将不带兵,太可惜,人才可贵,可不能闲置、错置。”司令顿了顿,卖足了关子,“现在已经年底了,明年开始——”整个军政部的空气都凝滞了,所有目光齐聚何司令的脸上,程昊霖抬头看着他,我看见他的胸膛起伏,这应该是他一直在等的一刻。
“明年开始,你就是卫戍区的军长了。”
大礼堂里安静的时候让人觉得空旷,突然电闪雷鸣般的掌声,程昊霖再次在掌声中站起,举杯向何司令,一饮而尽,又举杯转向下手的六桌,一饮而尽,他的眼睛里映着天花上吊下的水晶灯,璀璨明亮,如大海如繁星。
“坚守洛阳,赏五万大洋,坚守郑州,赏五万大洋,攻下西安,赏五万大洋。”何司令和大桌上的将领一个个喝过去,人人都因这一仗,被赏了五万。
觥筹交错间,我突然看到跪倒在地的常中校,哭得撕心裂肺的小艾姐,和望眼欲穿的房东,被记住的是这一桌上的人,还有千千万万不被人知晓的。
“冷小姐好像若有所思。”对面蒋芙雪这一声把我一惊。她因为金陵佳丽的比赛而早已为人所知,席上也见缝插针地讲许多话,同我默默坐在一边不同。自己出了风头就好,为何还要把目光聚在我这儿呢,我有点慌,所有的人都看着我。“冷小姐一定也在想着战事,说出来我们听听嘛。”她步步紧逼,大概是想看我下不来台的尴尬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