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每次醒来,眼中都是泪水。早上醒来,双眼已是通红,用热毛巾敷了敷,听见楼下有人叫我听电话,心中觉得忐忑又充满希望,但转念一想,这个号码并没有写在信里,且他又不是今天才回来。
只听到对面一声“小冷”,心又沉了下去,是昨天给我的稿子里缺了几张,让我再去拿一趟。强挤出笑声,“哎,好,我这就过来。”笑得很殷勤,这是我唯一的生活来源,别说是清晨让我去拿,就是凌晨我也在所不辞。
上楼穿了件月牙白的旗袍——半年没有做过新衣裳,每次去编辑部要光鲜一点的穿都要挑上好一阵子,娘曾经说过,大家闺秀也好,小家碧玉也罢,哪怕是家里的丫头片子,总要整洁端庄地见人,莫让人觉得生活窘迫,让人觉得有机可乘或是该慷慨解囊都不应当。于是我根本就看不出她在王府遭的罪,走前还是那么一尘不染的模样。而我,终究是差了些,让博容甩了几张钱,可能虽然我们两家反目了,许多事情他却仍然能够看穿。
这月牙白的穿了两三年却比别的都新,大概是当初料子选得好的缘故。耳听着外头呼呼的北风,又套上件暗红的夹袄,却觉得外面冷得让人生懒。
走下楼梯时,一楼的人家正在院子里生炉子,腾起一股黑烟,呛得人直咳嗽。那个碎嘴的妇人正回头对着家里头坐着喝粥的男人撇嘴示意我,这大概就是墙倒众人推吧。我索性回过头来看了看她,又冲着黑漆漆的屋子看了几眼,不带笑也不带挑衅,你们有什么想要说的大可当着我的面,都是起早为了生计忙活的人,难道你可以我不可以?那个妇人反倒收起那难耐的神情,低头拿着把扇子对着炉子一顿猛扇。
初冬清晨雾气沉沉,前面数出去六七棵梧桐树开外就是白茫茫的一片。深秋最后几天里,雨下下停停,道路两侧积满水,不得不往马路中心走。
还是觉得恍惚,他居然回来已经五六天了。
仰头,空气里全是潮气,这夏季时遮天蔽日的林荫道,现在只剩下繁杂的枝桠,将天空分成密密麻麻的小方格,如此颓然。
他升了中将,这次可谓是凯旋归来。
背后一声汽车喇叭的长鸣,我稍稍回了下头,车灯太耀眼,慌忙往路肩上走,湿滑的路肩,险些摔一跤,勉强扶住一棵梧桐。
“二小姐!”车门打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文竹?”看到她我很是惊喜,那一晚之后不知她的去向。她的身后是一辆轿车,暗沉沉的停在那里。“你找到新的主家了?”能停车让她下来的主家,看起来人还不错,“你快回去吧,人家不高兴的,有什么话我们回头找机会再叙。”我凑在她耳边说,却瞥见车门一开,下来一个妇人,瘦削的身材在一件裘皮大衣里。
“果然没认错,是冷小姐?”她戴着一顶暗紫色的毛呢帽,前面遮下一道纱,使得她不得不稍稍仰头和我说话。
我透过那层纱仔细地辨认了下,脸是看到过的,愣了会儿,蓦地想起茄鲞,“是何小姐?你好!怎么这么早?”现在七点不到,南京城的角角落落都初现嘈杂,而颐和路仍然一片寂静,大概因为住在里面的人,要么宿醉不醒,要么尚在起床前的朦胧里,又或者刚落座用早餐,仍然如梦境般安宁。
“去机场接人,冷小姐怎么也这么早?”
“我去拿些东西。”
“我载你一程?是去对外事务部?”我无言以对,反倒是文竹帮我解脱了,语气愤愤的。
“为了什么呢?”何小姐很是诧异,“这么突然。”
我心里有点慌张,冷琮这样的大事,旁人唯恐避之不及,我不想看到她嫌弃的表情,只能苦笑,“是个诸人都看着的缺……”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这也是事实,说到底,因为冷琮而回了我,如同连坐般,台面上也是说不过去的,不是为了给旁人挪位置又是为了什么呢?我也不算撒谎。
“哦。”何小姐眼中仍然很疑惑,“这,听起来不近情理,怎么没有听到昊霖说过?”被她问得我心里一惊,其中利害关系她竟然都知晓于心,苦笑一下没敢接茬。“昊霖知道吗?你可是他举荐的,这件事,他不可能坐视不管。”她又皱了皱眉,褪下右手上的羊皮手套,纤细的手指抚了抚自己下颌,犀利的眼神直直看着我。我本来放在胸前的手握成拳背在了身后,这些日子泡在冷水里洗衣裳,起了冻疮。
“我很久没见过他了。”抬起头,尽量做出坦然的神情。
“他回来已经好几天了,前几天吴小姐的婚礼,有些英国人在,我看昊霖和他们交谈很是费劲,我还私下问人来着,怎么没见着你……”她若有所思地望着我。
我低下头,只能重复之前的话,“他回来了?好久没见过了。”
“那……”她思忖了会儿,“你去哪儿,我带上你一程。”被我推辞了,和她在一起,让我想起那场晚宴,想起汤小姐和他亲昵的样子。她赶着去机场,见我竭力推让,也就带着文竹上了车。文竹不甘地把车窗摇下,看着我,被车载着消失在前方一片迷雾里。
聚会依旧、歌舞照常,颐和路那如橱窗般璀璨的生活,不管战前战后,都那样热闹欢腾,曾经我是个客人,他们请了,我便去了,除了扰了心境,什么也没留下;如今他们不再请,我便只能蜷缩在颐和路的外围。我早该想到的。他自己也说过,不想我误入歧途,不想我生活沦落,终究也还是到了这一步,他的告诫我该听的,人生而是有高下的。
西门汀的三层小楼在眼前,我踏着那摇摇欲坠的楼梯往上走,二楼报馆匆匆忙忙跑下两个年轻男子,身上背着相机,眼看就要撞着我,我急忙侧过身靠着墙,只听见其中一个嘟嘟囔囔,“好不容易找着这么大的新闻,金陵佳丽,又不许发了。”另一个沉着脸,气急败坏地“有钱能使鬼推磨,活该我们瞎忙活。”二人骂骂咧咧地从我身边挤过去。
金陵佳丽?我回过身望向他们已经转过街角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