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冬天来得总是很迅猛,不给秋留什么余地,而今年尤甚,十一月底连下一个礼拜的雨,雨水毫不留情地将黄叶裹挟住,掼在地上,于是变成了地上一片金黄,再看树枝,是让人绝望的光秃枝桠。
连续几天胃里都不舒服得很,外面下雨,身上又懒,只煮了些粥配着咸菜吃了几天,胃口却一天不及一天。雨下得衣裳、被子都沾染上了潮气,摸起来黏黏的。
终于盼到这个晴天,却没想到二楼的水管爆裂了,市政已经登记,想修却要等到下个礼拜。我将要洗的衣裳都拿到了院子里的水池边,手指刚浸到水里,就缩了回来,天虽然放晴了,寒冷却没有消退。没有了文竹,生活艰辛了不少。再伸手的时候已经有了心理准备,那刺骨的冰冷也就稍微能忍了。
“这不是小冷吗?”后面传来一个中年女人鼓噪的声音。
转过头来,竟是原来的房东朱阿姨。我含含糊糊地打了招呼,她上下打量我一会儿,丢下个白眼就扭了扭往一楼东边的人家去了。
“这俞家娘子也是想钱想疯了,只要有人付钱,什么人都租。”东边人家的房门没关,里面一家人仿佛是个聚会,朱阿姨那嘹亮的嗓音直直传到耳边,我低头继续洗衣裳。
“你们家,有女孩子的管管好,这种女人住在这儿,啧啧,太有伤风化了。”
那屋子里头就都是窃窃的询问声。
“哟,安分什么安分,她们姐妹啊,都是交际花哟,交际花懂不懂的?名字不要太好听,那个下作哦……”里面一片哗然。
我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想着自己可以冲进去,反驳她,痛斥一场。继续搓洗盆里的衣裳,水这样冷,早些洗完回家关上门就是了。
“伊,伊儿?”院外有个吞吞吐吐的声音。
我抬头,难以置信,外面站着的居然是博容。
“博容。”我这一声招呼也很生硬。
“你果然是搬家了,我上鱼市街那边找了你两回,那边院子里塞满了人,脏乱得很,怎么看,你都不像还住在那里。”他走进院子里来,看了看面前那盆衣服,“拐了好几个弯,打听到你搬家了,佣人呢?”他盯着我一身旧蓝色夹棉旗袍看。
“她不在我这儿了,你来南京谈生意?”
他点点头,又上前一步,“我爹去世了,我替他来结一些款项。”
他的脸很平静,我听得也很平静,在我印象里,张家老爷顶着个瓜皮帽、穿一身及踝的长褂,蹒跚着走在苏州城的大街小巷,似乎是上一个百年里缓缓走来的老人,他走,我一点也不意外,似乎他早已到了该走的年纪。
“我娘没有我爹固执。”他对自己父母的性格原来还是有所评价的,“你跟我走吧。”
我愣了愣,他又说一遍“你跟我走吧”,我才听清他的意图,撇撇嘴,想笑,却笑不出,“为什么要跟你走?”
“我过得不好,一点也不好,我觉得很沉闷,我的很多想法,玲玉根本不明白,她像一个更年轻的我嫂子,我说的东西,她们一样的,都不明白,我过得不好,你跟我走吧。”
东边屋子里的人冷眼旁观着我们的聊天,离得远,大概是听不到我们的谈话,但看神情却能猜出几分,朱阿姨那嗓子一扯,“现在这些姑娘啊,以为自己年轻有点姿色,什么同学什么将军都敢勾搭,知不知道哟,人家不过逢场作戏,自己倒是栽在里面了,了不起得上天了。”这话是她站在门边上冲着院子说的。
博容脸色发青,“将军?什么将军?”
我摆摆手,转过头去,“朱阿姨现在有空到处窜门讲闲话了,日子过得挺舒坦,后来房子租出去了?一百块钱一个月?”
里头的那些人又是一片哗然,“一百块钱?老头子那个房子这么值钱啦?”
屋子里一个穿蓝瓷布褂子的胖女人略显臃肿地扭到她跟前,“你一百块钱一个月,老头子的周年你还哭穷?”
“我怎么可能?我那房子都租给那些卖菜打铁的人,满满当当挤了一个院子,你去看看,脏得不成个样子,我哪儿像一百块钱一个月的人,你再瞎说我撕烂你的嘴。”这话说完,屋子里面就乱成一团,关上门来,自己家里人开始理论了。
院子里只剩下我和博容,他沉着脸,“确实听说你和一个什么少将走得比较近,风言风语很多,我也没当回事,还跑来找你,你什么都不想解释?”
“是个朋友。”我云淡风轻地回道,把盆里最后一件衣裳拧干,晃了晃手,沾着冷水,手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
他突然想起什么来,“是不是上次我们遇到的,那个人?”他终于还是记得程昊霖,咬牙切齿的,“我就觉得你们关系不一般。”摇着头,表情很是鄙夷。
“我听说玲玉身体不大好?”我倒没有幸灾乐祸的意思,只不过觉得,若是自己尚在病榻上,新婚不久的丈夫居然跑来和别人诉苦,自己定是伤心的。
他的表情却由鄙夷转为愤怒,“她不好,她确实不好!我家里又张罗着给我纳妾,我来找你,你倒把我一推老远!你不做我的妾,你倒愿意和别人不干不净的,我看他这种人,连个妾的名分也未必给你!”
我平静地看着他说完,一群鸽子从远处灰蓝灰蓝的天空飞过,风吹过来,脸上很冷,已经是深秋了,“不太方便请你上去坐,你回去吧,把玲玉照顾好。”和他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俯下身子去端水池里的盆。
他插在风衣口袋里的手突然抽出来,摔出一小叠纸片?打在我的身上又飘落在地,是一叠钱。
“你穿成这样还怎么争宠?过得这么苦,他对你也不怎么样。等到你叫天天不应的时候,你要回头找我,我是不会理你的。”
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强忍着,蹲下身,将散在地上的钱一张张拾起来,我确实需要钱,我现在对钱来者不拒,我低低地说了声,“谢了,改天有机会还你。”
看着他走出院门,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周围的这一切,真是让人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