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在程家寿宴上露了脸,“金陵佳丽蒋芙雪,与终赛特邀的冷伊小姐”成了一个固定的搭配,如一双手套,成了小聚舞会上必要请的人。
原本只是鬼使神差的答应了她在终赛伴奏,许是为了也体会一下那聚集的灯光——远远亮过学校小礼堂的灯,又许是闲着也是闲着,学校没什么课,在家也闲不住,或许,也知道她凭着这个跻身金陵上流交际圈,于是自己也有那么一点点不甘,自己也想尝试……然而这几乎两天一场的聚会却让我有些招架不住。
夜夜笙歌,声声孤寂。我在那丛丛的人群中更觉孤单。出场时,必是我俩一起,待演完一曲《雨霖铃》,她便早已被湮没在厅里攒动的人群里,独留我立在古琴背后,应付着前来夸赞的认识的不认识的人,渐渐,我也学会了那挂在嘴角不会掉的笑,只是在离了那豪宅之后,便恨不得这辈子再也不要笑。
原本只是想看看,看过才知道,这是上了贼船,想下也下不来。那琉璃灯下的幢幢人影逐渐变得飘忽,他们是真的,对我来说却是假的。那些围绕着我们的年轻公子哥,说出来都是这个部长家的次子,那个老板的长子,到后来我看着蒋芙雪,或是旁的哪家小姐对着他们的神情,我都猜得出来,哪些是已经结了婚的,哪些是订了婚的,哪些虽是没有定下却只是来寻乐子的,甚至那些口口声声缺个好亲事的公子,面对蒋芙雪的时候仍旧露出寻乐子的调笑。我想这便是她一开始参加金陵佳丽评选的初衷——一张踏入舞会的门票,甚至更多,成为舞会的焦点,然而又有什么用呢?我们只是这舞会里的伶人,是朵年轻或是不太年轻时候值得多看几眼的冰花,却没法带回家,没法儿长长久久的守着,只是天寒地冻时节的一个调剂,转眼就消散的,或是不再留恋时便可弃之窗外的。
蒋芙雪带着笑,如蝴蝶般轻盈地翩跹着,混乱与暧昧的大厅里,我看到过有人的胳膊揽过她的腰,于是我记住那张脸,离得远远的;我看到过她和某位男士单独立在门廊里,两人相谈甚欢直至耳语,我也记下这个人的脸,待他同我套近乎时便言简意赅地答完,笑着看他离开。
我感到阵阵恶寒,愈加地躲在舞厅的一角,或是巨大楼梯圆润的阴影里,一遍遍回味程昊霖冷冷的告诫:我不想你步王依的后尘,你知道她是怎么沦落的吗?
一个家境平平的女孩子,遇见个心肠好的富贵公子,得终成眷属,她就是街头巷尾走运的佳话;遇见个心肠坏的富贵公子,遭始乱终弃,她就是茶余饭后堕落的谈资。似乎身为女子,该为所有的事情负责。也的确,自己选的,得自己扛。
于是我能够辨别,至少这舞厅里肥头大耳、心术不正如苍蝇般围绕着年轻女子的,大多不是那个心肠好的,可是其他的呢?比如于鸿?
那天在鼓楼公园旁的街角,他坐着的汽车撞了那个车夫,就我从那边上过的几分钟,只看到车夫与司机的推搡变成了拳打脚踢,瘸着的车夫自然不是对手,连连摔倒在自己坏成两半的车上,我在远处又待了片刻,直到来了两个巡警,驱赶掉周围围观的人,我便转身回了家,那时我也没有看到于鸿从车上下来看一眼。
我回到家没多久,文竹在二楼喊我接电话,竟是于鸿打来的。接着的一瞬间,我就知道了,那个车夫大概是没讨着好,不然他也不可能那么快被放回家,但又想,也许是巡警到了,他反倒下车赔了那车夫的钱也说不定,毕竟巡警来之前,也没有什么有力的人证,虽是也有这样的可能,可和他说话却觉得生硬。
六月十二日白天时我们的毕业典礼,傍晚在大礼堂举行个舞会,算是我们这一届学生在学校的句号。于鸿被挑了做领舞的,舞伴由他在我们这一届当中挑,他说头一个就是打电话给我。
“我要是说不呢?”我轻轻一笑,语气却有点凉。
他愣了愣,“你要是不肯……我还是希望你同意。”两人隔着电话沉默了一小会儿,“你要是不肯我就不去了。”
“都让你做领舞了,哪能由得你不去。”
“你不肯我就不去,管他谁叫我!”他说得掷地有声,显得我小气了。
想想,不和他一起跳,还得另外选舞伴,答应下来也行。“这样算下来,岂不是有很多对都是两个男同学?”
“那不会。”他听出我的玩笑话,“可以自己另外找,有女朋友的男同学可不少呐。”他一下子报出好几个要带女朋友出席的男生名字,许多只是听到过却没什么印象。
两人又沉默了会儿,“你哥在家吗?”
我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他不在,今天可能不来这边。”
“哦”他怅怅然,似乎也找不着其他什么话题,只能继续沉默着,我终究忍受不了这尴尬的电话,先道了再见,顿了会儿,却发现还得我先挂电话。
他爹已经那样说了,他却执迷不悟,我若是迎着他走上前去会有什么结果,终成眷属还是被抛弃?照着程昊霖的意思,这样的赌局应该看都不要看,不给任何一个可能机会,他是这样说,可自己不也误了一个女子短暂的一生?
蒋芙雪领着一个三十五六的男子向我走来,才刚一开口,那声音听着却要比他的样子老成些。
“冷伊,快跟钱先生认识认识,这可是我们终赛的主持人。”怪不得了,吃这一行饭的保养得总是比旁人好,看着年轻些也是正常得。
这钱先生一张国字脸,上下打量我的样子就不那么猥琐了,可仍旧狐疑,“冷小姐北面来的?”
我连连摇头,心中叫苦不迭。
“说认识冷伊的人特别多,可能因为她上过《西洋画报》的缘故。”
那个钱先生便连连点头,“这在终赛的时候可以大说特说一下,你请了这么个伴奏,也是运气好得很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