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南京已是二十日之后,我们陪着她养了三天之后,她突然给我们安排好火车,自己因为小产了的身子不能同行,只不断宽慰我们,之后的归途坦荡,无须担忧。至于她,生个孩子要坐一个月的月子,小产怎么也得养半个月,不多久就能南京再见。
醒来之后她没再哭过,似乎雨散烟消、云淡风轻。
然归途虽在同一辆火车上睡着回去,无须躲避什么人,搜查的却时时有,大概同当时对方要搜我们是一个道理。在郑州,我们甚至停了半天,身旁是呼啸而过的运兵车,隔着车窗玻璃,望向对面,一列列车厢,有的甚至只是用来装货拉煤的方铁皮盒子,里面盘腿坐着满满的都是十八九的男孩子,有的神情明快,有的眼神黯淡,有的谈笑风生,有的沉默不语,任由这铁皮箱子将他们带往离家愈来愈远的远方,有些大概此生再不得回。
许多许多这样生龙活虎的男孩子都在一瞬像常中校那样长跪不起,我突然很希望前面的铁轨断了,这样的运兵车再也开不向前。可若是他们到不了要他们到的位置,程昊霖大概就回不来了,心中一悸。
下关火车站一到,我便匆匆叫了辆人力车回家,于鸿远远望着,落寞的双眼淌出些忧郁,坐上他家里派来的轿车,他父亲果然是消息灵通,连他今天能到南京都是知晓的。
院门紧闭,恁我怎样敲都敲不开。正午的弄堂里,没有一个人走过,只我阵阵敲门,带得门槛旁两棵狗尾草轻颤。
转身叫住那正要离去的人力车,往冷琮的住处去,开门的是个着睡袍的女子,粉红色的吊带,刚看一眼都被惊呆,怎么连件外套也不穿,若敲门的是个男子呢?她三四十岁,似乎并不介意自己两条赘肉晃动的臂膀被旁人看了去,慵懒地靠在门上,眯着眼看我,那眯眼的方式是书里写的桃花眼,却大抵因为大半夜的放浪形骸,黑色的眼睑与眼角的细纹在暮春正午的日光下暴露无遗。显然是刚起床,一根香烟夹在手中,厌烦地看着我,连声道我走错人家了,我踮起脚,跃过她丰腴的身躯,那客厅的摆设都大致相同,只多了许多散乱的丝巾绸带,脂粉气地混乱着。我走了再久,路是认得的。
“小姐,看够了没有。”她一开口,便是秦淮河边小巷子里的声音。
我想不通怎么冷琮的屋子里冒出这样一个人,“不好意思,我哥真的住在这儿。”
她将烟送到嘴里,一口黄牙,吐个眼圈,呛得我退后一步,却不敢当她面咳出来,“我上个月搬来的,前面的租客确实是几个小男孩儿。”
“谢谢您!”我点头道谢,总算压着没让她骂出来。冷琮居然搬家了。想想我在路上辗转一个多月,他就是想告诉我一声,也没有法子。家里没人,难不成我娘也搬了家?这一想吓了一跳,他们都不声不响地搬走,可让我如何是好,难不成要先回苏州一趟?
还是先找去冷琮的编辑部去,却是人去楼空,一层四五个办公室的屋子,满地散乱报纸杂志。我来不及讶异,走到楼下的咖啡店,借个电话打给舅舅。
接电话的却又是我不认得的人,想来文竹那个丫头来了南京,舅舅又找了个小丫头,这样看来文竹还没回去。那我不知道她,她却知道我,一听我是老爷的外甥女,竟大惊失色,“二小姐!”语气中还带着恐惧,“二小姐不是死了吗?”怎么找来个口无遮拦的丫头。
怪不得她惊惧了,我只得跟她解释,我是二小姐,并且是活着的二小姐,只求她赶紧告诉我姑奶奶和大少爷在哪儿。
听得了陆军医院我便放下电话匆匆地跑了出去。无须再想,定是那在南京本不该有读者的报纸却硬是从西安传到了家里。
四层楼的第一陆军医院,一踏进去,便被湮没在嘈杂中,满眼黄绿军服与白色的医护。走到一旁,只得再打个电话给程虹雨,我家的事情居然还要劳烦她。
她听见我的声音一滞,而后是欢呼雀跃,“冷姐姐,冷姐姐,我就说好好的你怎么会说没就没呢!”她把病房号告诉了我,她也即刻赶来,我连连道改天上门拜访,却怎么劝都劝不住。
四楼的病房安静无声,隔了楼下的人声,透过门上一块见方的玻璃,干瘦的娘背朝着门侧卧在床上。
我却也顾不得她在睡午觉,敲敲门,里面没有回应,再敲,还是没有回应,只得开门,悄悄走进去,立在门口却不知怎样开口,会不会吓到她?
我轻轻地呼吸,向前走了两步,她突然翻个身,见到我,深陷的眼睛大睁,没了血色的脸鲜活起来。“伊儿,伊儿!”她捶着床,先是笑,而后失声痛哭,“我就说你不会死的,不会的……”她趴在床上哭泣。
我坐在床边抚她的背脊,一节节脊梁骨都触得到,“都是个误会,妈,我好好的,别哭了。”
她抱紧我,摸我的脸,一遍遍抚着,仿佛我是假的虚的,一松手就没有了。“妈,我哥呢?”
“哦。”她终于缓了过来,擦擦泪,露出我见着她的第一个笑容,“他上班去了,过会儿来。”
“上班?上什么班?”
“就是编辑部。”娘答得很自然,莫不是只是办公室搬了地方?
“他回来住啦?”
“没有,他在外头住得挺舒坦。”娘只顾着打量我,全然没有觉察我问话的奇怪,我的心中却充满狐疑。
“冷姐姐!”背后一声叫声,程虹雨过来倒是很快。我刚刚只当她是客套,想着一个大小姐这礼拜六的中午,怎么能没有消遣,大概要等到意兴阑珊,才收整停当,最后才施施然地来,我全然想错了她,有点惭愧,看轻了她友善的心。
她跑上来一把抱住我,“我一万个不相信!”我僵硬的手臂缓和地抱抱她,她当真是关心我们的,我愈发地没法劝冷琮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