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一旦式微,便再也逃不出西沉的命运。远处坡下已是一片阴影,萧杀的卫军们隐到山崖之下。近处四角的塔楼下,铁马被风吹响,惊起只只鸟雀,飞向天空却又折回积雪的雕花横梁,大抵这样的护风铃已骗不了它们,经历了几年前炮火的轰击,这小小的铁马,被风吹动,又怎能将它们驱赶出这古老的城墙、永久的巢穴。
我盯着远方仍能挽留最后一片夕阳红的黄土坡,余光却瞥见于鸿看着我,我转过头,他先窘了,噗嗤一笑,“你发呆的样子还是这样专注。”
我瞪大眼睛,挑挑眉,“我总是发呆?”
他深吸一口气,望向那土坡,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冷伊,你什么时候认识我的?”
这个问题问得我难以开口,因为我知晓他的家世在前,和他交言在后,而知道他的名字却在最后,这样的顺序有点滑稽,也难以界定我究竟何时认识他的,但说得太晚总不好,“大三下学期吧,春季汇演的时候在小礼堂走场时认识的。”
那时我们等在台下,上面在排合唱,指挥的便是他,笔挺的中山装,台上正在高歌“维襟江而枕海兮,金陵宅其中。陟升皇以临睨兮,此实为天府之雄。”,歌声雄壮雄厚,台下不管在做什么的,都停下注视台上,曲毕,身后才有了小声议论,“这是汇演开幕的歌,为了争个指挥,可是斗了许久。”“最后选了检察委员会书记长的儿子,今年汇演组织会长的人品可见……”后面是一阵意味深长的“啧啧”声,于是他的身份便为我们这一群人所知。
我对指挥大合唱是没什么了解的,只觉得唱得不错,不清楚这指挥究竟有多大的用处,也不清楚别的指挥和他比到底谁高谁低,觉得“啧啧”咂嘴的人未免武断,猜疑自然是有的,但他这样一说,倒是断了这指挥比旁的人好的可能,更是牵扯上选他人的人品,似乎有失公允。后来汇演当中陆续又碰着过几次,他好像还担了些别的任务,我们一起的那个爱“啧啧”的人少不得每次都评论一下“书记长的儿子”,似乎因为他是书记长的儿子,反倒什么也不应该干了。
后来认识到现在,愈发觉得他是有自己的优点的,别人怯怯不敢去做的事情,他敢做,别人畏缩的时候,他敢站出来担着,这大概也是当时他总出现的原因,于是愈发对他刮目相看了。
他脸上显出得意的表情,“那我认识你可比这早得多了,我大二下学期就认得了你。”
“哦?”心里也算明白了,“同一个年级的,女生少得很,笼统算下来,十几二十个。”
他摇摇头,先前得意的神情散去,似有些委屈,“那时几个班同去白鹭洲公园,你忘了?”
他这一说,我仿佛有了印象,那日几个班的人相约去白鹭洲,本想着要赏夭桃吐艳,却没想到游园游了一半,下起雨,只能转为观红杏试雨,但后来雨越下越大,没有停的意思,回去的时候显得很狼狈,一扫出发时春光明媚马蹄疾的昂扬气势,被雨浇得蔫蔫的。
“记得的,还在白鹭洲茶社的一个,一个,叫话雨亭的,亭子喝了好一会儿的茶呢。”这样一说,我倒另想起一件事,那天我们班一个男孩子同建筑系的男生打赌谁的水漂打得远,结果赢了,便要那个建筑系的男生为大家高歌一曲《菩萨蛮》,那本是秦淮歌女的香艳小调,这个输了的男生哪里肯从,无奈愿赌服输,逃是逃不掉,却刁难着,没有伴奏唱不出来,若是要唱,定要我们出个伴奏的。蒋芙雪眼尖,看见亭子外长廊另一头的掌柜身后藏着古琴,便央着于鸿同她搬了过来,给我架好,定要我给他伴奏,“那天我弹了古琴给你的同学伴奏的。”我为我临时激发的记忆感到欣慰。
可他却摇摇头,“那已经是后来下雨后的事情了,早些时候在垂柳下野餐的时候我就记着你了。”
我觉得狐疑,又仔细想了一遍,那天一直默默的,和蒋芙雪走在一起,到伴奏之前也没做什么让人有印象的事情,“我不是出了什么丑吧?出丑的事情我总是忘得特别快。”心里却觉着不可能,出丑的事情我总希望能忘,却总也不会忘,相反的比旁的个事情记得更久。
“那天中文班一个女孩子,叫什么来着的,特别热心,野餐的时候给大家端盘子递碗的,殷勤得很。”他这样说,我好像有点依稀的印象,那日结束,那个女孩子得了极好的口碑,善解人意、照顾周到,之类。
“我也不认识她啊。”
“那些吃的,都是她递到我们手里的,远处只有你一个人在那儿默默地分啊,半天也不见你吭一声。”他望着我笑笑,“那个时候,我觉得你是做了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我是顶不喜欢这种人前积极得很,总挑轻松活儿干的人的,偏偏我们同学里,这样的女孩子还特别多,你就比较特别。”
我撇撇嘴,“我那天是先碰了吃的,手已经油了,不如都我做了。”
他却摇摇头,“那个时候,我就觉得你恨特别。”
我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这才发现日头已完全沉下,城墙上是厚重的铅色,远方的军队完全被夜幕笼罩,西边城墙上追着闹着的人也销声匿迹了,“人都走光了?我们赶紧回去吧。”
我没等他回答,走在他前头,沿着那几十上百个台阶下了城楼,我隐隐觉得若再在上头立上一会儿,他大概还想说些什么我暂时还不想听的话,我此刻承受不起的话。他见我默不作声,追上来,走在我一侧,绕过城门,车水马龙的西安城换上夜装展现在我们跟前,刚才那奇怪的气氛便一扫而光。
我皱了皱眉,我记得,那天蒋芙雪为了央他去搬古琴,还绕过了我们班两个男生,我当时忙着推辞,不想伴奏,对她的举动只有一闪而过的纳闷,没有多想,待到古琴搬来,我心底里还在想,这明明我自己都可以搬,她为何还需要叫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