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门桥热闹的街市,一个个垂在路上空的招牌,高高低低,被两面店铺透出的光亮,映得仿佛是浮在空中的另一条街道,直通到背后半山腰发出庙宇微光的山上。两边店铺个个晕出半圆的光,洒在街上,只街中央一条晦暗狭长的道。
那军官就站在这昏暗小道的起点,上下打量我,眼中无半分恼怒,仿佛换了个人或是变了心性。
我下意识地低头打量自己,雪青大襟短衫,露出两截胳膊,在灯光映衬下,分外地白了,玄色的半长裙,膝下一节小腿,露在纱袜之上,黑色小皮鞋也发出油油的光。
大学里虽不规定着装,但这样的学生装总是最稳妥的打扮。
他向我笑了笑,我也不自然地回了个微笑,向一边传出喧闹的酒楼望去,他却向我走来。
“你是……”他沉吟一下,看来是不记得我姓什么,但好在这次没把我认作什么王依。
“我姓冷。”我抬头回答他。
“是冷小姐啊,你好。”我想起那次在红房子餐厅,最后,他也是这样客气的。
我也只能客气回道,“你好。”
他侧身望向那酒楼,“我还没吃晚饭。”
一件黄绿的衬衫,两个袖口随意地卷在手臂上,衬衫下摆却整齐地束在深黄绿的马裤中,一双黑皮靴锃亮。想是刚下班。
“看来军队里需要操心的事情也多,你辛苦,我不打扰了。”微微弯腰,就要绕过他走开去。
“冷小姐……”他顿了顿,“可否赏光一起吃晚饭呢?”他又抬头看看酒楼的二楼,没有一楼这样嘈杂,雕花的窗棂打开,从那低矮的窗框,望得见一排排方桌。
“好意心领了,我,我在家已经吃过晚饭了。”我咬着唇对他笑着婉拒。
他叹口气,又道,“这城丰酒楼除了菜品出名,秦淮小吃做得也是一绝,冷小姐,就当吃个夜宵也好。”清了清嗓子,“那日在上海,实在鲁莽,让冷小姐受了惊吓,没有好好道歉,想来很是懊悔。”他走近一步,“冷小姐,给个机会。”
他把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我再不动容,显得我小器,也就点点头,跟在他身旁,进了酒楼。
店小二殷勤地将我们往楼上引。走到楼梯边,他弓腰,“冷小姐请!”很西洋式的礼节,我一怔,“你先请。”
他没有推辞,走在前头,微侧过身子看我,原先插在口袋的双手此时背在身后。他上了楼便候在一边,以备不时之需,倘若我脚底下不留神,他好及时拉一把。我心中暗自称赞了下,这礼节,冷琮和博容都是学不会的,或者压根儿就没有听说过。
他挑了个位子,从窗户里望出去,刚巧能看的见进香河。这个时刻了,还有乌篷船在河里慢悠悠行着,划出清爽的声响。
店小二推荐了几道特色菜,我却没有什么食欲,反倒是让荐了几个小吃,他笑着也没有坚持,自己要了碗熏鱼银丝面,又添了笼小笼,末了吩咐要了壶上好的碧螺春。
不一会儿,千层糕、马蹄糕还有鸭油酥烧饼便先上来,点心什么的都是做好的,见都是我点的东西,有点不好意思。他却笑着给我斟茶,“女孩子都喜欢点心。”
夹起一块千层糕,软糯香甜,每层都涂了酥油,撒上坚果末,一口下去,两颊留香。他一手握拳撑着头,眼神飘在外面的河道上。
“那位先生,是冷小姐的……”他又打量一下我,像是思量什么,“未婚夫吧?”
我羞涩地点点头,想来因为我还是学生打扮,他揣度下来,定是未婚的。
“很是相配。”他点点头,望向我。
我这才有机会仔细看这个男子,方正的脸庞,同前段时间许多小报上顺应时局,编出的军阀红颜的小说里年轻少帅该有的长相相似,剑眉,看着那映照出头顶灯笼光彩的眼睛,我突然想到大海星辰这四个字,把自己一骇。高挺鼻梁,一双薄唇,被滚烫的碧螺春染成殷红。脸上很光洁,于是下巴上隐约可见青色的胡茬。
“敢问,小姐芳龄?”
听了我答十九后,他噗嗤一声轻笑。见我有些疑惑,忙解释道:“我比你长了好几岁,不仅是惊吓了位小姐,现在还感觉欺负了小孩子,真对不住了。”
本是刚硬的声音,此时沉沉的,也不那么生硬。
“我……”我迟疑额一下,终于还是要问出口,毕竟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认作一个他的死对头,这事情还是需问问的,“我可是像先生某位故人?”
他没想到我这么快就问到这件事,一愣,又用手托着头,仔细端详我,“故人谈不上。但是,像,实在像,只是多看一眼便就知道不像了。”
“哦?”红房子餐厅那次他也是端详后态度大变的。
他耸耸肩,一手拨弄一下茶杯,“气质差别很大。”
我蓦地想起祥云时装公司里见着的那个女人,和我的眉眼那么相像,可那绰约风姿,确实和我不同。见他没有继续透露这件事情来龙去脉的意思,我也识趣地主动另开了头。
“先生有孩子了吗?”
他先是一愣,眉头一锁,继而又是一阵发笑,我被他笑得有些窘迫,总觉得自己在说错话。他见我这表情,又急急摇头,“不是笑冷小姐,只是近几年老被问及这个问题,想到自己其实还孑然一身,有些无奈地发笑罢了。”可我分明没看出无奈。
这个时代已经比父辈开明了许多,饶是这样,早早结婚却也还是风俗,于是还有许许多多的青年人,没有恋爱过便结了婚,当然也有勇士,先住在了一起,同居也要登报说明,却迟迟不结婚,这个时代,就是这样稀奇,这句话是张老先生总是感叹的,感叹中不必说的,必有愤懑。
面前这个男人看得出,不是家世显赫便是自身身居要职,居然还单身,真是奇怪了。不过转念一想,他单身,定不是没人愿嫁,倒很有可能是想嫁的太多,他挑花了眼。
他似是看出我在想什么,补了句:“不过这样的日子大概快结束了。”反倒长叹一口气,这时才真正显现出无奈。
好一个花花公子,我心中暗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