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梦厅”是一栋又小又旧的火炉屋,相当保暖,冷风吹不进来——木料很粗,墙壁只用四根圆木。那边现在还很冷,西蒙在火炉上添加一大把松根,又赶家犬上床——让它躺在那边替他们烘暖床铺。他们把木椁椅和高背长靠椅拉近火炉,烤火取暖——刚才走了一大段路,浑身都冻僵了,大厅的饮食只清除一半的寒意。
尔郎替西蒙写信,然后他们开始脱衣服——西蒙手膀子动得太厉害,伤处又流血了,尔郎帮他把紧身上衣由头顶脱下来,又卸下他的马靴。尔郎受伤的那只腿有点跛——他说骑了马感觉僵僵的,容易发疼,但是没什么大碍。他们脱衣服脱到一半又坐在炉边——现在这儿好暖好舒服,壶中还剩不少好酒。
尔郎说,“妹夫,我看得出来,你把这件事看得太严重了。”他们坐着打瞌睡,凝视火花。“死了个荷姆盖尔,不算大损失——”
西蒙低声说,“摩西斯神父不会这么想。他年纪大了,是个好神父——”
尔郎正色点点头。
“跟这种人结仇真遗憾。你知道,我常常到那个教区去办事。”
“噢!——这种事毕竟很容易发生——对任何人都是如此。法庭大概会判你交出十到十二个金马克的赔偿费。是的,你也知道哈瓦主教要赦免一个人的血罪时,作风很严厉——死者的父亲又是他手下的神职人员。不过两方面(法律和宗教方面)算来,你都不会太凄惨——”
西蒙不说话,尔郎又说:
“我大概得赔偿伤者的损失。”他自顾自微笑——“除了朵夫瑞的小农场,我在挪威没有一寸土地——”
“豪根屯的农场有多大?”西蒙问道。
“我记不清楚——书状上有记载。不过耕地的人只交一点草料当租金。没有人愿意住那儿——听说房子都快成废墟了——你知道,民众传言爱丝希尔德和布柔恩爵士阴魂不散——
“——今天我救你,至少我太太会感激不尽。克丽丝汀把你当亲兄弟看待。”
西蒙坐在暗影中,脸上浮出若有若无的微笑。他刚才将木墩椅往后拉,并用手遮住眼睛,避开火焰的热气。尔郎则像猫儿享受暖热——他靠近火炉,身子缩进高背椅的一角,一只手臂悬在背后,受伤的那只腿架在另一个扶手上。
过了一会儿,西蒙说:“是的,秋天她在这儿说过同样的话,”他的语气近乎嘲讽。如-今他正色说,“秋天我儿子生病,她表现了好姐妹的情谊——”后来嘲讽的语调又出现了:“尔郎啊,当年我们同时把手放在岳父劳伦斯手中,誓言像亲兄弟,彼此扶持,现在我们实践了诺言——”
尔郎说,“是的,我庆幸今天出手救你;西蒙老弟。”他们俩闷坐了一段时间。后来尔郎似乎想证明什么,向对方伸出一只手。西蒙接近来;他们用力握手再放开,又怯生生退回自己的座位。
最后是尔郎打破了寂静。他一手支撑坐了好久,眼睛凝视火光——如今炉子上只剩稀稀落落的小火焰,一闪一闪,烧旺起来,劈劈啪啪摇动,沿着烧焦的木头玩耍,焦木嘶嘶断裂。不久烈焰就化为黑炭和余烬了。
尔郎低声说:“西蒙·达尔,你对我的态度真高贵,我想很少人能够像你。我——我没有忘记——”
西蒙满怀恐惧和苦恼说,“住口!——尔郎,你不知道——只有上帝知道——一个人心中的念头——”
尔郎热切低语道,“确实如此。我想我们都需要——他对我们手下留情——”
“——可是人类只能用言行来判断人类。我——我——上帝酬赏你,妹夫!”
此后他们就闷声不响了——连动都不敢动,怕自己脸红。
突然问,尔郎把一只手放在膝上——右食指所戴的宝石圆戒发出炯炯的蓝光。西蒙知道,这是他出狱时克丽丝汀送给他的。
尔郎柔声说,“西蒙,你一定记得,古谚说:很多人争取到原该给另一个人的东西。但是谁也得不到别人的命运。”
西蒙吓一跳,抬起头来。他的脸色渐渐发红——鬓角的血管像扭曲的黑绳突露在外。
尔郎看看对方——连忙缩回目光。接着他也脸红了——暗色的皮肤泛起少女般优美的红潮。他羞答答静坐着,嘴唇微开,像个小孩子。
西蒙猛站起来,走到床边,
”我想你喜欢睡外面吧。”他尽量心平气和说话,声音却微微发抖。
尔郎犹豫不决说,“不——随你的意思。”他迷迷糊糊站起来说:“火苗呢?要不要我耙到下面去——?”他开始铲火灰。
西蒙照旧说,“现在够了——来躺下吧。”他心跳得好厉害,几乎讲不出话来。
尔郎静得像影子,摸黑爬到外侧的皮褥问躺下,活像森林的野兽。西蒙觉得,尔郎跟他共卧一床,他一定会闷死。
6
每年复活节那一周,“安德列斯之子西蒙”总要举办酒宴,招待全教区的人。他们第三天做完弥撒就到佛莫庄园,一直逗留到礼拜四。
克丽丝汀一向不喜欢这种大宴。庆典酝酿期间,西蒙和兰波似乎觉得宴会越忙乱越热闹越好。西蒙老是叫客人带小孩、仆佣和仆佣的子女来。凡是走得开的人都来凑热闹。第一天气氛安静祥和;大人物和长者带头说话,年轻人静静听、静静吃喝,小孩大抵待在另一栋房子里。第二天主人一大早就四处走动,劝年轻人、下人和小孩喝酒玩乐,过不了多久大家便闹得疯疯癫癫,妇人和闺女都退进角落中,一群群站着偷笑,打算跑出去;许多身份最高的家庭主妇聚在兰波的女用房,母亲们已经把幼儿带出喧闹的大厅,躲到那儿去了。
今年复活节带来晴朗的春天气候。星期三从早出太阳,暖烘烘的,大伙一吃完早餐就挤到院子里。年轻人不吵不闹,忙着玩球、射靶或拔河;接着开始玩阉牛游戏,并在圆木上跳舞玩闹…后来他们叫克鲁克庄的吉尔蒙弹琴唱歌——这一来男女老少都踏步跳舞。田地还有积雪,不过赤杨林开着棕色的小花,阳光照遍每一处赤裸裸的山腰;大家吃过晚餐出来,到处鸟声啾啾——他们在锻冶场那端的野地上升起一堆营火,唱歌跳舞,直玩到深夜。次日客人迟迟不起床;所以比平日晚些解散回家。柔伦庄的人一向最后走——西蒙劝尔郎和克丽丝汀多住一天——克鲁克庄园的人要在佛莫庄园住满一个礼拜哩。
西蒙送最后一批客人到大路口。夕阳照着山坡上一大片属于他的田地;他喝酒宴客,身心温暖又快活,现在他由围墙间走回家,在大宴之后要跟一小群近亲聚首,享受安静轻松的情谊,他自觉好久没这么愉快这么惬意了。
年轻人又在锻冶场旁边的空地燃起祝火——包括尔郎的儿子们、西格丽的几位大儿女、容·达克的儿子和他自己的两个女儿。西蒙在围墙附近逗留一会,看他们取乐。妩芙希尔德的假日长衫在阳光下红艳艳的——她跑来跑去,拖树枝去烧——后来竟躺在地上!她父亲笑着对他们大嚷,他们听不见——
院子里有两个女佣坐着看护幼儿——他们坐在附近的墙边晒太阳;夕阳像熔融的金子贴在他们头顶的小玻璃窗上。西蒙抱起“吉尔蒙之女英加”,抛在空中,又抱回怀里:“迷人的英加,今天能不能唱歌给舅舅听——?”这一来她哥哥和小安德列斯都缠着西蒙,也要高高抛上天——
他一面吹口哨,一面爬楼梯到上厅去。阳光亮灿灿照进屋里——房门大开,里面的人静静坐着。尔郎和吉尔蒙在餐台末端抚弄竖琴,换上新琴弦;餐台上摆着蜂蜜酒杯。西格丽躺在床上喂么儿吃奶;克丽丝汀和兰波坐在一边陪她;两姐妹之间的踏脚板上有一个带把手的银杯。
西蒙用自己的镀金烧杯盛满水果酒,走到床边去敬西格丽:
“妹妹,我看大家都有东西解渴,只有你例外!”
她笑着用手肘支起上半身,接过酒杯。小娃娃吃奶受打扰,气得大哭。
西蒙坐在板凳上,仍旧轻轻吹口哨,心不在焉昕别人讲话。西格丽和克丽丝汀大谈育儿经;兰波坐着玩弄安德列斯的一个小风车。餐桌旁的两位男士拨弄琴弦——尔郎轻轻唱一首诗;吉尔蒙以竖琴试试曲调,跟着他唱——他们俩的嗓音美极了——
过了一会儿,西蒙到阳台去,倚着雕花柱子眺望四周。牛房传出饥饿的哞哞声。这种天气若能多维持几天,今年春天的饥馑期也许会缩短哩。
来的是克丽丝汀。他不用回头——他认得她轻盈的步履。她走出来,站在他旁边的夕阳下。
好漂亮好优雅,他觉得她空前美丽;霎时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仿佛在阳光下浮动——不禁长长吸了一口气:突然想到——活着真好。他全身洋溢着醇美如黄金的幸福——
她是他的心上人——往日一切沉重、苦涩的念头只是半遗忘的痴想罢了。可怜的心上人一一但愿我能帮助你,但愿你再快乐起来——只要对你有益,我不惜献出生命——
噢,是的!他看出她迷人的脸蛋儿渐渐憔悴和衰老。眼下有细细的小皱纹,皮肤失去纯净的亮光——变黑变粗了,棕黄下带点儿苍白。可是在他心目中,她永远娇美;她那双灰色的大眼睛、优美安静的嘴唇、小小的圆下巴,——她那娴静老练的风度是举世最美的。
看她再打扮成名门贵妇真舒服——薄薄小小的丝巾半遮住浓密的黄棕色头发——辫子向上盘,由耳朵上露出来——现在她头上有几根白发,但是无损于观瞻。她穿一件貂皮滚边的蓝色外袍——胸口开得很低,臂缝又长,胸部和肩膀只剩两根马具的肩带——看来真抢眼。里面穿一件黄如细纱的贴身内袍,高高遮到喉部,袖子直达手腕;配有许多镀金小钮扣,深深打动他的心——上帝原谅,这些镀金小扣子像一群天使,他一看就喜欢。
他自觉心脏跳得好厉害。心头的重压像脚镣手铐,不知不觉松开了。可恨的邪梦——那只是黑夜的影子,如今他在白画的阳光下看出自己对她的爱情。
“西蒙,你盯着我瞧,神色好怪哟——你为什么笑眯眯的?”
西蒙高高兴兴笑起来,却不答腔。幽谷横在他们脚下,充满夕阳的金光;成群的鸟儿在树林边吱吱喳喳叫——密林深处传来画眉鸟清脆的歌声。她站在这儿,被阳光照得暖洋洋,盛妆华服,看来真耀眼——逃出黑暗寒冷的房舍,脱下流汗操劳的粗重衣裳——克丽丝汀吾爱,看你这样真舒服——
他抓住栏杆上的纤手——拉到自己面前:“你戴的这枚戒指好漂亮!”他把玩戒指,又把她的手放下来。如今这只手粗糙发红,若能补救,他不惜花任何代价——以前她细长的小手漂亮极了——
克丽丝汀说,“安姬儿和高特。这两个孩子又吵架了——”
阳台下传出他们高亢愤怒的噪音。大闺女气冲冲叫道:
“——是的,给我记住,你!——我认为当我父亲的私生女比你父亲的婚生子更光荣!”
克丽丝汀猛回头跑下楼梯。西蒙跟过去,听见两三阵掌嘴声;看见她站在阳台下抓住儿子的肩膀。
两个大孩子红着脸俯视地面,默然不吭声。
“我看你真懂得做客的礼节——可真为你爹和我增光——”
高特垂视地面。他忿然低声还嘴:
“她说了一句话——我不愿转述——”
西蒙托起女儿的下巴,逼她仰视父亲。安姬儿脸色越来越红,在父亲逼视下低垂着眼睑。
她逃开说:“是的,我提醒高特,他父亲被判成下流的歹徒和卖国贼——可是爹,他先说你是——他说你是叛徒,说你能平平安安、阔阔气气留在自己的庄园,应该感谢尔郎姨丈——”
“我以为你是大姑娘了——你居然被孩子话激得忘记礼貌和亲情?”——他气冲冲把女儿推开,转向高特,冷冷静静问他:
“高特,你说我出卖你父亲,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早就觉得你生我的气——现在你得说出是什么原因了吧?”
“你心里明白!”
西蒙摇摇头。于是小伙子怒极叫道:
“他们对我父亲用刑,想要找一封信,逼他说出盖章的是哪些人——那封信我看到了。是我拿去烧的——”
“住口!”尔郎闯进人群中,脸色和嘴唇发白,眼露凶光。
“不,尔郎——我们最好查明真相。那么,信上有我的名字哕?”
尔郎含怒抓住高特的胸膛和肩膀:“住口!我信任你——儿子!就算我杀了你,也是你活该——”
克丽丝汀跳上前去,西蒙亦然。小伙子逃出父亲的掌握,紧抱着母亲。他激动得失去理智,躲在母亲怀里匆匆叫道:
“我看了印章才烧信——爹!我认为有一天我可以借此帮你的忙——”
“天罚你——!”尔郎急促地啜泣一声。
西蒙的脸色也转白了,后来又转成深红,他为对方惭愧。他不敢看尔郎——看对方受辱,他似乎透不过气来。
克丽丝汀仿佛中了邪——手臂仍搂着孩子,庇护他。可此时她脑子里飞快闪过一个念头:
那年春天尔郎一度替西蒙掌管私印——两位连襟要把劳伦斯设在维奥岛的栈房卖给荷姆修道院。尔郎亲口说:这可能不合法,但是没有人会追究的。他拿那颗印信给她看,说西蒙不妨再刻一个更漂亮的——他们三兄弟的印信都刻有父亲的纹章,只是题跋各异。尔郎说吉德的图章漂亮多了——
——吉德·达尔——尔郎最后两次由南乡回来,都带回吉德的问候语——她记得自己曾惊叹尔郎会到戴夫林庄园去拜访吉德——他们只在兰波的婚礼上见过一面——“沙克西斯之子武夫”是吉德·达尔的大舅子;此人曾参与密谋——
西蒙断然说,“你看错了,高特。”
克丽丝汀盲目抓着丈夫的手。“西蒙!记住——印信上有那种图案的不只你一个人——”
“闭嘴!你也——”尔郎哀鸣一声,甩开妻子的手,向庭院另一端的马厩跑去。西蒙跑过去追他:
“尔郎——是不是我哥哥——?”
尔郎回头对妻子叫道:“叫孩子出来——你跟我走。”
西蒙在马厩门口追上他,抓住他的手臂:
“尔郎——是不是吉德——?”
尔郎不答腔——想摆脱西蒙。他的面孔拉得很长,死白死白的。
“尔郎——回答我的话——我哥哥是不是跟你同谋?”
“你大概也想跟我比剑吧——”尔郎大吼一声。扭斗间西蒙觉得对方全身发抖。
“你知道我不会的。”西蒙放开他——踉踉跄跄向后倚着门柱。“尔郎——看在为我们牺牲的天主份上——回答是不是!”
尔郎牵出“煤烟”,逼西蒙退到门外。一位鲁莽的家仆送来马鞍和缰绳;西蒙接过来,打发那个人走开;尔郎由西蒙手中接过马具。
“尔郎——你现在可以说了吧!——跟我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苦苦哀求,活像求人饶命似的。“尔郎——回答我呀——我凭基督的伤痕恳求你——告诉我,老兄!”
尔郎用低沉又刺人的口吻说:“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尔郎——我——没想什么——”
“我知道你想什么。”尔郎爬上鞍座——西蒙抓住马儿的笼头;骏马疯狂后退和摇摆。
“放开——否则我由你身上跨过去。”
“那我去问吉德——最迟明天我就骑马到南方——拜托,尔郎,你一定要告诉我——”
尔郎轻蔑地说,“是的,我相信你会由他嘴里问出答案——”他用马刺踢马,西蒙只得跳开。尔郎飞奔而去——
西蒙在院子里碰见克丽丝汀;她已披上斗篷。高特在她旁边,手持装衣服的袋子。兰波陪着姐姐。
小伙子抬头看了一眼,有点害怕和心慌;接着就把目光移开了。克丽丝汀的大眼睛正盯着西蒙——满怀悲哀和愤怒:
“你居然相信尔郎会做这种事——会这样出卖你(即冒用其图章)?”
西蒙热烈答辩说:“我没相信什么。我相信是这位小无赖胡扯——”
克丽丝汀低声说:“不,西蒙——我不要你送我。”
他发现她非常不愉快,非常伤心。
傍晚他们夫妇单独留在大厅——正要脱衣服,两个女儿已经在另一张床上睡着了——兰波突然问道:
“西蒙,你不知道这回事?”
他焦急地问道:“不,你知道?”
兰波走过来,站在餐桌蜡烛的光圈里。她脱衣脱到一半——只穿汗衣和花边乳罩;头发一束束垂在面孔四周。
“知道?——我是推想的。当时大嫂海嘉好奇怪——”她装出笑容,似乎有点怕冷。“她说现在挪威要改朝换代了”——兰波笑得很古怪——“大贵族会跟别的国家一样,得到权势。他们会再度受封为爵士——和男爵——”
“后来我看你热心为他们奔走——几乎整年不在家——我在陌生人家为你生孩子,你竟抽不出时间到林汉庄来看我——我想你大概知道——除了尔郎,还牵涉到别的亲人——”
“嗬!爵士和男爵!”西蒙生气冷笑道。
“那你尽心尽力,只为了克丽丝汀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