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尔郎由嘴里拿出一粒葡萄干,塞进小家伙嘴里。“妩芙希尔德,红颊姑娘,吃吧!”他目送小家伙,笑着说:“妹夫啊,你这个女儿不像安姬儿多么听话!”
西蒙忍不住告诉太太安姬儿对婚事的态度,可是他不打算让太太说给柔伦庄的人听。兰波不常如此呀——他知道兰波对尔郎没有好感。他满肚子不高兴——不喜欢兰波张扬这件事,不喜欢她反复无常,也不高兴妩芙希尔德小小年纪就喜欢尔郎——跟大多数女人一样——
他过去问候克丽丝汀;她抱着小安德列斯坐在炉边的角落里。秋天小男孩慢慢康复,阿姨亲自照顾他,他渐渐对阿姨有了感情。
尔郎专程来,西蒙认为他们一定有事要找他。他可不常踏进佛莫庄园的厅门喔。西蒙不得不承认,尔郎在不易自处的情况中表现得不错——连襟间能维持现在这种关系。尔郎尽量躲着西蒙,必要时却常常见面,免得乡间的人说他们不和;见了面又像最好的朋友;尔郎安安静静,有点退缩,可是态度很大方、很自然。
餐桌上的食物撤走,啤酒也摆出来以后,尔郎说:
“西蒙,你看我来,一定很吃惊——我们要请你和兰波连袂去喝订婚酒——”
“不,你是说笑话?我不知道你们庄园上有人成年该娶亲了?”
“妹夫,这要看人怎么想了。是‘哈尔德之子武夫’——”
西蒙拍拍大腿:
“不,接着我大概会听见我家公牛圣诞节产子的消息!”
尔郎笑道,“别叫武夫公牛。毛病出在这个人一向太轻浮——”
西蒙吹了一声口哨。尔郎又笑着说:
“是的,今天梅达汉的赫布兰诸子跑来看我们,要求武夫娶他们的妹妹,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赫布兰·兰巴的儿子们——?他们还是小伙子——他们的妹妹年龄不可能和武夫相当——?”
“她年方二十。武夫都快五十岁了。”尔郎正经起来。“你知道,西蒙——他们一定认为武夫不是雅德翠的好对象;可是她嫁他,等于两害相权取其轻。武夫是爵士子弟,又相当有钱——他用不着在别人家帮佣。但是出了那么多事以后,他宁愿跟我们住在一起,不愿住在史考恩地区的自有农庄,所以他跟我们来了——”
尔郎沉默半晌;表情变得温厚迷人。接着他又说:
“现在克丽丝汀和我决定好好办喜事,把他当做我们的弟兄。我们打算下星期由武夫和我到梅达汉去求婚。为了面子,你知道。妹夫,现在我想求你帮忙——西蒙,我知道我已经欠你太多了。不过武夫在这一带不受欢迎。你的人缘甚佳,很少人比得上——而我自己——”他耸肩笑一笑。“西蒙,你肯不肯帮个忙:陪我们去替武夫提亲?——他和我从小就是好同伴。”尔郎哀求道。
“好的,姐夫!”西蒙脸红了——他一听尔郎这番坦率的话,觉得自己真难为情,真可鄙。“只要能为‘哈尔德之子武夫’增光,我不遗余力。”
克丽丝汀还抱着安德列斯坐在角落里——小家伙执意要阿姨为他脱衣服。现在她走入烛光下——小孩身子半裸,搂住她的脖子。
她伸出纤手说,“西蒙,你真好!我们大家都为此谢谢你——”
西蒙轻轻握住她的手好一会儿:
“不,克丽丝汀——我一向喜欢武夫——我乐意做这件事——”他伸手去接儿子,可是安德列斯故作害羞状,用光裸裸的小脚去踢他父亲,笑着抱紧阿姨。
西蒙一面跟尔郎谈武夫的财务状况,一面看克丽丝汀和安德列斯玩耍。小男孩一直咯咯笑——她知道许多圣歌和童诗;陪他一起笑,由喉咙深处喁喁私语。有一次他看那边,她把手指扭成螺旋梯状,小安德列斯的手指则成了爬楼梯的人。最后她将小鬼放进摇篮,自己坐在兰波身边。姐妹俩一直说悄悄话——
那天晚上他躺下以后,心中暗想:真的,他素来喜欢“哈尔德之子武夫”。自从那年冬天他们在奥斯陆共同帮助克丽丝汀以后,他总觉得彼此结下了真友情。他一直把武夫当做平辈——大人物的儿子。武夫是私生儿,在父系的亲友间得不到合法的地位,西蒙跟他交往更加留心——他内心深处常为安姬儿的幸福祈祷。此外这桩姻缘倒不宜插手——男方年纪这么大,女孩子却这么年轻——算了,“赫布兰之女雅德翠”去年夏天在会议期失足,跟他没有关系——他不是女方的亲戚,武夫却是他连襟的近亲。
兰波不等人开口,自动说要帮克丽丝汀在婚宴上招待客人。他觉得她真好心。大事将临的时候,兰波总会显示出家传的教养。真的!兰波心地仁慈——
5
卡群弥撒日(11月25日)第二天,“尼古拉斯之子尔郎”隆隆重重为亲戚办喜事。很多高尚人物都来了——由西蒙·达尔负责安排;他们夫妇在附近各教区有不少朋友。奥拉夫教堂的两位神父同时到场,艾瑞克神父亲自为房屋和床铺祈福——这是一大殊荣哩,如今他只在特殊的神圣日做弥撒,只为多年来找他作告解的少数人举行宗教仪式。西蒙·达尔宣读武夫还给新娘的“额外礼”和“新婚晨礼”书状;席间尔郎以亲昵的口吻跟武夫交谈;兰波和姐姐一起担任宴会的女主人,并在阁楼里协助新娘更衣。
可惜婚礼并不热闹。新娘出身于幽谷的自耕农老世家;她嫁给本乡的外来客,新郎又在亲戚家帮佣,女方的亲戚和邻居都不认为这是好姻缘。武夫出身尚可——他是阔爵士和女佣生的儿子——跟尔郎有亲戚关系,赫布兰的儿子并不觉得光荣——
新娘本身对现状也不太满意。婚礼过后几星期,西蒙有事到柔伦庄造访;克丽丝汀跟他谈起来,似乎相当沮丧。雅德翠一直逼丈夫搬到史考恩的自用宅地——她当着克丽丝汀的面哭哭啼啼说:她的小孩子会被人当做仆佣的儿子,她认为很糟糕。武夫一句话也不说。新夫妇住在所谓的“管家住宅”,当年劳伦斯未买下劳加桥农场以前,“艾纳之子容”曾经住在那边。可是雅德翠不喜欢这个名称。她的母牛不得不寄放在克丽丝汀的牛房,她也很生气——惟恐别人以为她是克丽丝汀的贴身女仆。女主人认为有理——如果武夫不带妻子去史考恩,她得叫人在“管家住宅”建一座牛房。这样可能最好——他年纪不轻了,改变生活方式大概很困难;换个新地方,也许还容易些——
西蒙认为她的看法大概没错。武夫在乡间不受欢迎。他瞧不起幽谷和这儿的一切作风,根本不加掩饰。他虽是勤劳的农夫,本地的许多事情他却不在行——他秋天养很多牲畜,冬天根本喂不饱——牲口死了,或者开春时他不得不宰杀部分快饿死的牲畜,他便气得要命,怪自己不习惯本乡的贫农作风,本地从保罗弥撒日(1月15日)就得开始剥树皮来喂牲口哩。
还有一点:根据特龙汉地区的习俗,地主可以向佃户收取他最需要的实物当租金,包括草料、兽皮、面粉、奶油或羊毛,就算租赁时说好交某一种东西或现钞,地主仍可随意变卦。而且,租金代用物的价值由地主或执达员来评估,以符合自己的利益。可是武夫对克丽丝汀的佃户提出这种要求,人家却说这样太横暴,不合法——的确如此一一佃户纷纷向女主人发牢骚。她听到消息,立刻纠正武夫,可是西蒙知道大家不仅怪武夫,也责备“劳伦斯之女克丽丝汀”。每次有人提起一个问题,他便设法澄清,说女主人对武夫的要求一无所知,说武夫的家乡习惯采取这个办法。不过西蒙担心,人家虽不当面反驳他,却不怎么听信这些话。
他不知道该指望武夫留在她家还是搬走。她少了这位健壮忠实的帮手将会如何,他实在无法想象。尔郎不善于指挥农事,儿子们又太小了。但是武夫已害全教区对她生出反感——而现在他又欺负了一位幽谷世家的闺女。可是天知道,现在这样克丽丝汀已经够操劳了——
柔伦庄的人在此地不受欢迎。尔郎的人缘并不比武夫好。如果说尔郎的工头兼亲戚霸气十足,害民众生气,那么庄主本身随随便便、懒洋洋的作风更气人。说真的,“尼古拉斯之子尔郎”从来没想到他招人反感——他只认为,无论贫富他都和以前差不多,没想到有人会因此说他高傲。他阴谋反叛国王——而他是马格奈斯国王的亲戚兼臣属,曾宣誓效忠;由于他自己胡来,这些计划落空了——他不知道有人会因此把他看成下流的歹徒。真的,西蒙发现尔郎根本不曾多用脑筋——
他这个人很难理解。西蒙认为,人家跟他说话,他并不缺脑筋;可是他好像从来不认真记下自己说的睿语。谁都不会想起这个人快要老了——早该有相当大的孙儿。你仔细看他,他脸上有皱纹,头上白发密布——可是他跟尼古拉斯在一起,倒像兄弟而不像父子。他和当年初见西蒙时一样,体态又瘦又直,声音年轻有韵味。他在人群中照旧大方又自信,举止依然懒散优美——面对陌生人,他一向静静的——无论得意或失意,总是让别人找他,不自动找朋友。可是尔郎好像没发觉人家现在不找他了。幽谷上下的一切乡绅和大自耕农,无论彼此是姻亲还是朋友,全都气这位特龙汉骄子——他落难来到他们群中,还自以为出身和教养高过他们,不屑于和他们来往。
事实上,人家最气尔郎的一点是他拖累了圣布庄园的人。特龙德的儿子固托姆斯和波嘉在挪威丧失公权,他们名下的吉斯林大地产以及一半的自由保有财物都被王室没收。圣布庄园的伊瓦必须花钱求马格奈斯国王特赦。现在国王将没收的地产交给“尔郎·艾尔达恩之子西格尔”爵士——听说是有代价的——伊瓦和未参与哥哥密谋的小弟弟哈瓦也将他们名下的瓦吉土地卖给西格尔爵士——爵士是他们的表哥,也是克丽丝汀和兰波的表哥、其母葛德伦是特龙德·吉斯林和“柔伦庄”蕾根福莉的姐姐。伊瓦·吉斯林迁往托丹地区的林汉庄——亦即他和其妻共有的地产;他的小孩在那边有母系亲戚照顾,又有自由保留地,大概可以安居吧。老么哈瓦仍有不少田地,大抵在瓦德斯,他结婚之后取得波吉西瑟的大地产。可是瓦吉地区和北幽谷的人认为,老男爵的后代离开祖先安居和称霸无数代的圣布庄园,真是一大惨剧。
——以前圣布庄园一度落在“哈肯之子哈肯”国王的信臣尔郎·艾尔达恩男爵手上——吉斯林家族跟史维尔国王一脉素来不和,史库尔公爵起而反叛哈肯国王的时候,他们参加了。不过伊瓦二世拿土地和尔郎·艾尔达恩交换,取回圣布庄园,又将长女葛德伦嫁给他。伊瓦二世的儿子特龙德没为家族增光,但是特龙德的四个儿子都很英俊,人缘好,又有胆识,他们丧失了父亲的宅邸,乡民很伤心。
小伊瓦迁离幽谷之前,他们家发生一件惨祸,民众更为吉斯林家族的厄运伤心和愤慨。固托姆斯没结婚,波嘉逃走的时候,他太太留在圣布庄园。“布雅恩之女达歌妮”的智能一向很薄弱,她深爱其夫——波嘉生活有点放荡,是英俊的青年。他逃出国外的次年冬天,达歌妮跌进瓦吉湖的冰层水洞中。据说是意外,不过人人都知道达歌妮伤心过度,苦思丈夫,神智不太清醒;大家由衷同情这位单纯、和蔼、美丽却死得惨兮兮的少妇。此后乡民的怒火更旺了——他们气“尼古拉斯之子尔郎”害教区最高尚的人家遭到这种种厄运。如今人人议论他当年娶“劳伦斯之女”的恶劣行为——由母系来说,她也算吉斯林家族的后代。
为了这件事,圣布庄园的新主子不受欢迎,但是没有人批评西格尔本身。他是艾格德地区来的新客,其父尔郎·艾尔达恩在本乡和许多人交易,结下不少冤仇。克丽丝汀和兰波没见过这位表兄。西蒙曾在劳玛瑞克结识西格尔爵士——他跟王亲海夫特诸子血缘很近,而他们又是吉德·达尔夫人的近亲。不过现在问题很复杂,西蒙尽量不跟西格尔爵士会面。特龙德的儿子都是他的密友;以前兰波和伊瓦太太、波嘉太太年年互相访问,所以他现在不忍心重游圣布庄园。何况西格尔爵士的年龄比西蒙大多了——他已将近六十岁。
西蒙·达尔认为,尔郎和克丽丝汀到柔伦庄来住,情势已经很复杂了,就算他们的管家结婚不算大事,也足以使纠纷变得更严重。平时他若感到为难或受挫,不习惯和小妻子讨论问题。这同他忍不住和兰波谈了几句。他发现兰波论事颇有见解,又一心一意想帮忙,他实在很吃惊也很高兴。
如今她比以前更常到柔伦庄去看她姐姐,对尔郎也不再绷着脸了;圣诞节那天,他们做完弥撒在教堂绿地上碰面,兰波不只吻了克丽丝汀,也吻了姐夫。以前她老是嘲笑他这种外国奇俗——笑他亲吻岳母来表示敬意。
西蒙看兰波搂住尔郎的脖子,忽然想道:他不妨对妻子的姐姐行这种礼仪。可是他自觉办不到;何况他从来不习惯吻女亲戚——以前他在侍卫团当小侍卫,回家说要吻母亲和妹妹,她们都嘲笑他。
圣诞节宴饮,兰波让武夫的太太坐主客的大位,给予他们夫妇新娘和新郎该享的礼遇。雅德翠生孩子的时候,她待意到柔伦庄来陪她。
孩子在圣诞节一个月后出生——比预产期早两个月——是死产。雅德翠心情很懊丧——早知如此,她才不嫁武夫呢。可是现在木已成舟,没有办法了。
谁也不知道武夫对这件事的看法如何——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四旬斋中期的前一个礼拜,“尼古拉斯之子尔郎”和“安德列斯之子西蒙”连袂骑马到南边的克瓦姆。劳伦斯去世前几年,曾和另外两位农夫在该教区合买了一处小农场;保留权益的业主想把它买回去,却搞不清该乡法律在这方面如何规定,也不知道卖主的亲戚主张多少法定的权益。劳伦斯死后,继承人分地产,这片小农田和另外几块主权会引起诉讼的小租借地没有分割;岁收由两姐妹共享。所以现在劳伦斯的两位女婿代表妻子去开会。
参加的人数很多。佃农的妻子和小孩卧病在屋内,大家遂在农地上的一栋旧棚子里会谈。棚屋破旧漏雨,大家都穿着皮毛斗篷。人人把武器放在身边;佩剑也挂在腰带上——谁也无心久留。可是他们上路前必须吃点东西;晌午时分,事情谈完了,各人拿起头陀袋,坐着吃喝,行囊则放在板凳上或者面前的地上——棚里没有餐桌。
克瓦姆教区神父的儿子荷姆盖尔代表父亲赴会。他是口没遮拦、不太可靠的年轻人,很少人喜欢他。可是他父亲颇受敬爱,母亲也出身于世家;此外荷姆盖尔本身强壮高大,性情火爆,很会骂人,所以没有人愿意跟他冲突——很多人甚至觉得他乖巧,妙语如珠哩。
西蒙跟他不熟,却不喜欢他的长相——他脸型狭长,布满浅斑,上唇短,黄色的大门牙像老鼠般突出来。不过,摩西斯神父是劳伦斯当年的好友,未依法承认儿子之前?一度将儿子寄养在柔伦庄,半像佣人半像养子。所以西蒙见到“摩西斯之子荷姆盖尔”一向很友善。
他推了一块木头到火炉边,坐下来,用匕首叉着食物——烤画眉和成猪肉片——放在火上烘暖。别人坐着嚼面包和冷鱼,荷姆盖尔的菜香传进他们鼻孔里,他告诉大家:他生病了,不得不宽纵十四天。
西蒙没什么精神——不是真的不高兴,只是觉得无聊和乏味。此事要理出头绪真不简单,岳父留下的文件又不够清楚;他踏出家门前比对过别的文件,自以为充分了解了。来到会场上,听到证人的证辞,看见别人提出的书状,才知道他对此事的观点站不住脚。可是别人也无法断明这件事——连在场的州长下属(警长)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有人说案子大概得呈交法庭会议才行——突然间,尔郎起立发言。说要看看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