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体内有一股可怕的拉力,活像他们要迫她俯视坟坑——过去认识她的一切死者。“劳伦斯之女克丽丝汀”,是你呀——你这样跑来?——“吉德之子亚涅”葬在西廊外的坟墓里。是的,亚涅,难怪你吃惊——当年你我交朋友的时候,我不是这种人——
接着她又爬墙下山。
现在月亮照着整个乡区。柔伦庄位在河边低地上——所有的屋顶草皮都闪着露珠的银光。她俯视那儿,几乎毫不动容——对那个家和屋里的人而言,她仿佛已经死了——那夜走上公路的她注定要永远吃闭门羹——
回程的道路大抵被山丘的影子遮住了。如今风势加强——一阵又一阵疾风吹打着她——枯叶迎面飘来,要她退回刚才的来处——
她不得自己一个人独行。后面突然响起悄悄的脚步声。是你吗,亚涅——?幽灵说:看后面吧,克丽丝汀;看手肘下面——
她似乎不害怕;只觉得麻木冰冷,恨不得投降倒地。过了今夜,她不可能再怕世间的任何东西了——
她开门进屋,西蒙仍旧坐在床头,俯身对着孩子。他抬眼片刻——克丽丝汀怀疑自己是不是也在短短几个钟头内变得跟他一样憔悴、伤残和衰老。西蒙低下头,把脸伏在手臂上。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驼背弯颈,向门口走去,转头不看她。
克丽丝汀点了两根蜡烛,放在餐桌上。小男孩略微睁开眼睛,茫茫然抬眼皱眉,想掉头避开火光。克丽丝汀拉直小家伙的身体,像摆布死尸似的,他尽量不改变姿势——好像虚弱得动弹不了。
于是她用亚麻布盖住他的面孔和胸膛,把那块草皮放在上面。
这一来恐惧又袭上心头,像决堤的大海。
她必须坐在床边。窗户就在短凳上面。她不敢背对窗户坐在那儿——若有人在外面张望,最好正视他们。她将高背椅拉到床边,面对玻璃窗坐下——夜色黑漆漆贴着窗板;玻璃上映出一道烛光。克丽丝汀凝视烛光的倒影,双手用力抓着椅子的扶手,关节白白凸出来,手臂一直打冷颤。两根小腿又冷又湿,一点感觉都没有——牙齿冷得也吓得咔嗒咔嗒做声,冷汗流下面孔和背脊。她一动也不动——只偶尔瞄一下随孩子呼吸而一起一伏的亚麻布。
最后玻璃窗渐渐转成灰白色;公鸡啼了;她听见院子里有人声——他们要去马底——
她有气无力靠在椅背上,浑身像抽筋似的,她设法躺一躺,想平息四肢抽搐的毛病。
亚麻布下方动得很厉害——安德列斯拉开脸上的布单,别别扭扭哭泣——他似乎有点知觉了,她跳起来俯视他,他忿然对她发牢骚。
她抓起麻布和草皮,跑到火炉边,添上树枝和木柴,把魔物扔进嘶嘶作响的新火堆。这时候她不得不倚墙站一会儿——眼泪沿着面孔滴下来。
她由炉边的小水壶倒些牛奶,端给小家伙——安德列斯又睡着了,这回好像睡得很健康——
她自己喝下牛奶;味道真好,她乐于吞下两三杯这种热饮料。
她还不敢开口——小男孩尚未说出她能听懂的话。但是她跪在床尾无声无息念道:
“主啊,我们要等到几时呢?求你回转,为你的仆人后悔。不要永远记着罪孽;求你垂顾我们,我们都是你的子民。”
——是的,是的,是的,她做了可怕的坏事——
但安德列斯是他们的独子。她,她有七个!她难道不该冒一切危险,救她妹妹的独子——?
她今夜一直想这些事情——只当做夜晚的幻象。她这么做,只是不忍心看小孩在她手中死掉,确实没有别的理由——
西蒙——他从未背弃她。他对她认识的每一个人都诚信不欺,体贴仁慈——对她和她的亲人尤其如此。他爱此子甚于自己的眼珠——她不该试各种办法来救小孩一命吗——哪怕是罪恶的方法——
是的,那是罪恶;上帝啊,回报在我身上吧。西蒙和兰波的这位天真小儿——上帝千万别对小安德列斯发火——
她对房间划十字,俯身看床头——面向一只蜡白的小手吐气。她不敢吻那只小手——不能惊醒他——
光明无邪——当年那恐怖的夜晚,她和爱丝希尔德夫人独坐在豪根屯,夫人告诉她一件事——说自己曾在科嫩加海尔夜探坟场:“克丽丝汀,那是我一生最沉重的任务”——其夫“冈拿之子布柔恩”奄奄一息的时候,并不是天真无邪的小孩,爱丝希尔德的外甥们持剑逼近他胸口,他刺死其中一个人,自己才倒地,另外一个和布柔恩爵士比剑后,也成了废人——
克丽丝汀站在窗口眺望庭院风光。大家在屋舍间走来走去干活儿。几只小母牛在院子里乱逛——看来真标致——
各种思绪暗暗浮起——像海里生长的薄膜植物,飘飘摇摇,美得不可思议——可怕又迷人,自行生长在活跃、摇摆的暗影中,对我们却有古怪的魔力。若被小孩子拔起来,拖进小船,它们就只是黏乎乎的棕色凝块了。夜里浮出来诱人和吓人的怪念头多得很。爱德温修士生前说过,地狱中永劫不复的灵魂并不想挣脱苦难——他们喜欢怨恨和悲哀——所以基督救不了他们。她当时觉得这段话很荒唐——浑身打哆嗦——现在她渐渐明白修士的意思了——
她又俯身对着床铺——吸取小家伙吐纳的空气。西蒙和兰波不该失去他。就算她这么做,是想纠正西蒙对她的印象——向他证明:她也愿意付出,不只由他手头接受帮助……她心中有此需要,什么事都敢做,只求能补报他——
于是她又跪下来,一再念她知道的圣诗——
那天早上,西蒙到树林南边新垦的田地去播冬天的黑麦种子。他认为,他必须装出田事该照旧进行的样子。夜里他出来找女佣,说克丽丝汀要单独陪小病童,等时候到了才叫她们,女佣都很惊讶。兰波醒来,他也告诉兰波——克丽丝汀要求今天谁都别靠近女用房舍。
兰波连忙问道,“你也不能去?”西蒙说不行;接着就出去拿谷种箱。
中餐过后,他留在庄园中——不敢离开房舍太远。他觉得兰波的眼神不妙。午休后不久,事情发生了:他站在谷仓边,看见他太太冲过庭院。他追上去——兰波正在推女用房舍的门板,握拳猛敲,尖声叫克丽丝汀开门。
西蒙搂着她,想安抚她的情绪——她快如闪电,低头咬他的手;气得像野兽:
“他是我的孩子!你们把我儿子怎么样了?”
“你明明知道,你姐姐纯粹是帮助安德列斯。”——他又抓住她,她尖叫挣扎。
西蒙故作严厉说,“来吧,兰波——当着佣人的面,你不惭愧吗——”
但她一直尖叫。
“告诉你,他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西蒙,我生他的时候,你不在我们身边;所以我们在你心目中的分量不太重——”她嚷道。
西蒙满脸倦态说,“你明明知道这几天我做了多少事。”他硬把太太拉到厅堂。
此后他不敢离开她。不久兰波静下来了,傍晚时刻,她向丈夫投降,任由女佣替她更衣。
西蒙坐在她身边。两个女儿睡在她们自己床上;女佣被他支开了。有一次他站起来横越房间,兰波在床上问他要上哪儿——听声音就知道她清醒得很。
他稍隔片刻才说,“我想陪你躺一会儿。”他脱下外套和鞋子,爬到兽皮和羊毛被褥间。接着他伸手搂住妻子的颈项:“兰波,我知道这一天对你来说很漫长,很沉重——”
她随即说,“西蒙,你心跳得厉害。”
“是的,你要相信,我也为孩子担忧。可是我们必须耐心等克丽丝汀传话来——”
他在床上惊跳起来——以手肘支起上半身——猛盯着克丽丝汀苍白的面孔——那张脸和他贴得很近,泪光闪闪的;她的手正搁在他胸前。他一时以为——这次不是做梦了——西蒙仰靠在床头;苦哼一声,把脸伏在手臂上。他觉得不舒服,心脏跳动得好厉害——
克丽丝汀又摇摇他,“西蒙,醒一醒!安德列斯正在叫爸爸;你听到没有?——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她满面笑容,眼泪却不停地往下淌。
西蒙坐起来,一再用手去抹脸。她叫醒他的时候,他迷迷糊糊,还没开口说话呢——他仰视克丽丝汀——她手持灯笼站在床边。
他轻轻出门,不愿吵醒兰波。胸口仍闷得难受;仿佛要裂开了——他为什么老是作这种可恨的怪梦呢?清醒时,他一再努力驱除种种不当的念头。等他睡着了,失去意志,身不由主,总要做这种恶魔送来的怪梦——想想她坐着守护他奄奄一息的儿子,他竟像无耻的恶人作这种怪梦——
外面下雨,克丽丝汀说不出确切的时间。白天小男孩半睡半醒,却没有说话。直到深夜,她觉得他睡熟了——才敢躺着休息一会儿——怀里抱着安德列斯,以便感知他的动静。后来她睡着了——
小家伙孤零零躺在床上,显得好小好小;脸色自得可怜,眼睛却很亮,一看到父亲就露出笑容。西蒙跪倒在床边,想把小家伙抱到胸前,克丽丝汀抓住他的手臂。
她为安德列斯盖好被单。“不,不,西蒙,他全身出汗,这边又冷——你还不如躺在他身边——我会派一个女佣来守护。我现在去大厅,陪兰波躺一会儿——”
西蒙爬到被单下。她躺过的地方留下暖暖的坑洞,枕头上也有淡淡的发香。西蒙轻轻呻吟——然后搂住儿子,面孔贴着柔软潮湿的小脑袋。安德列斯真小,抱在怀中简直没什么分量,可是他高高兴兴躺在那儿,一再说话。
接着他乱摸父亲的衬衫领口,把湿湿黏黏的小手伸到父亲胸前,拉出护符。
他心满意足说,“公鸡——他在这里——”
克丽丝汀准备回家那天,西蒙到女用房舍来找她,递上一个小木盒:
“我想你大概想要这个——”
克丽丝汀一看木刻,就知道是她父亲的杰作,里面有一个很小很小的金钩,镶了五粒翡翠,用一片手套皮革包着。她立即认出来了——以前她父亲在特殊的场合盛装时,常常在袖口别这个金钩。
她谢谢西蒙,面孔涨得通红。她突然想到,她由奥斯陆修道院回家以后,从来没看她父亲戴过这个装饰品。
“爹什么时候送你的——?”她一说出口就后悔了。
“有一次我离开你家,他送我当告别的礼物——”
她垂着眼皮低声说,“我觉得这个礼物太重了。”
西蒙笑笑说:
“克丽丝汀,以后你叫儿子们去送结婚礼物,需要好多这一类的东西——”
克丽丝汀望着他说:
“你知道,西蒙——我认为他传给你的东西——你知道我把你当做他亲生的儿子一般看待——”
“真的——?”他轻轻用手背去碰她的脸颊,顺着往下摸,脸上浮出奇特的笑容,像哄小孩般说道:
“是,是,克丽丝汀,我注意到了——”
4
秋天“安德列斯之子西蒙”有事到戴夫林庄园的哥哥家去。他居留该地期间,有人来提亲,想娶他的长女安姬儿。
事情没决定,西蒙骑马北行,心情烦躁不安。也许他该谈拢这件事,那么孩子的终身便定下来了,他也不必再担心她未来的命运。他的兄嫂吉德和海嘉说得大概不错——他女儿有这么好的对象,他不抓住良机,实在太傻了——艾肯庄园比佛莫庄园还要大,亚斯蒙拥有三分之一以上的股权;若非庄园有三百多英亩左右的田地抵押给西蒙,他才不想娶安姬儿这种母系卑微的私生女当儿媳妇呢。“亚斯蒙之子葛龙德”二度为杀人罪缴罚金,不得不向奥斯陆的修女们和戴夫林庄园的人借钱。葛龙德喝醉酒很荒唐、很任性——吉德说,此外他倒不失为正直善良的汉子,安姬儿头脑清楚,性情温厚,一定管得住他——
但是葛龙德比西蒙年轻不了几岁。安姬儿还小。艾肯庄园的人却坚持要明年春天成亲——
苦涩的回忆盘据在西蒙心头——他尽量不去想它。现在谈起安姬儿的婚事,往事又浮出来了。新婚的第一天早晨,他躺在兰波身边,心情并不愉快。上床时,他看到克丽丝汀在伴娘群中,心情难免变得狂热又古怪——新姐夫尔郎也和别的男宾相一起扶他上阁楼,可是他并未太狼狈,太胡闹、超过新郎该有的分寸。第二天他醒来,看见身边熟睡的新娘,内心深觉惭愧——仿佛他虐待了一个小孩子——
——其实他知道,他很可以不必伤心。
她张开大眼睛,朗声笑了。
“西蒙,现在你成了我丈夫——”她双手按着他的胸膛。“我爹就是你爹,我的姐姐就是你的姐姐”——他吓得浑身湿冷,暗想道:万一她发现丈夫为她的话而心跳,怎么办呢?
此外他对婚姻倒很满意——坚贞不移。他太太有钱,出身高,年轻活泼,美丽又和气。她为他生了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男人很重视这一点,他知道有钱却没有子女继承的滋味。两个孩子——他们的福利有保障——而他还有余财为私生女安姬儿找个好对象——
他希望再来一个儿子——是的,佛莫庄园若再添一两个小孩,他不会遗憾的。可是他发现兰波宁愿省麻烦。这样也有好处。他不能否认:兰波心情好的时候,家里舒服多了。说实话,他希望她脾气略微祥和一点。他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和妻子意气相投。他家若能管得好些,一定很不错。可是俗谚说,没有人能指望事事圆满——西蒙骑马回家,一再对自己说这句话——
兰波要在克里蒙弥撒日(11月23日)前一星期到克鲁克庄园去——她离家一段时间,往往能重振精神。
天知道这一回那边是什么情况。西格丽现在怀第八胎。半路上他曾去探望妹妹,吓得要命——看来她没有力气再生了。
他捐了四根粗蜡烛,供在伊雅布的圣母旧像前面——听说那座圣像很灵哩——他立誓说,他妹妹西格丽这次若平安健康生下这一胎,他要献上丰厚的礼物。万一西格丽死了,其夫吉尔蒙和一大堆孩子将会如何——不,很难说——
西格丽和吉尔蒙处得很好。她说丈夫没对她说过一句凶话;想尽办法来讨她欢心。他发现西格丽想念婚前和贾瓦德生的孩子,就叫西蒙去接那个男孩,让他们母子相聚一段时间。可是西格丽和娇纵的儿子见面,只换来悲哀和失望;于是她依恋丈夫和婚后生的小孩,像贫病的罪人依恋神父和圣餐。
她现在似乎相当满足。西蒙可以理解——像吉尔蒙这么好相处的人并不多。他说话很好听,就算他谈人家作假卖给他的缩蹄跛脚马,听来也像弹竖琴似的。
“赫斯坦之子吉尔蒙”面貌向来很丑很怪,但是他的身材和四肢强壮又俊美;善于射箭、打猎,其他的运动也大抵比别人强。可是最近三年他成了跛子——有一次他打猎回来,拖着一条断腿爬下幽谷,此后就残废至今。现在他走过房间一定要用拐杖,上马或爬陡坡田一定要人扶。厄运老是跟着他;此人作风古怪,不适宜照顾田庄或财产;有心骗他的人很容易占他的便宜。但是他手艺灵活,擅做木工和铁工,说话精明又和气。他膝上若摆一张竖琴,或弹或唱,可以随意逗人笑,逗人哭。是的,就像吉尔蒙歌曲中的骑士,他们会摘菩提树的叶子来吹,取活动物的尖角来演奏。
后来几个大孩子负起重担,陪父亲歌唱——听起来比主教哈马城的一切钟声更悦耳,倒数第二个小孩英加刚刚会扶着凳子走路,还不会说话,可是她成天哼歌,小嗓门脆得像小银铃似的。他们夫妻、子女和佣人挤在一问又小又黑的旧火炉房里。多年来吉尔蒙一直说要建一座阁楼,看样子永远建不起来——两年前旧谷仓失火,他还没办法建一间新谷仓哩。可是这些小孩他们夫妇一个都不忍割舍。西蒙每次到克鲁克庄园,总说要带几个过来养——吉尔蒙和西格丽谢谢他,却不肯答应——
不过,西蒙有时候暗想,众兄弟姐妹也许就数她过得最幸福。吉德说大妹妹爱丝翠跟后夫感情很好——他们远居南方的莱费克,打从他们结婚,西蒙就没有见过他们。不过吉德说,托格林的儿子常常和继父拌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