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跪在圆丘顶的蔓越橘爬藤间。夏日傍晚,天色渐渐暗了——山腰的桦树坡、灰色碎石坡和棕色的一片片沼泽地融和在一起;山野上方的晚空形成清明无底的圆盆。一切水洼都泛着白光,天空的亮光零零碎碎映在小山溪底,山溪奔流而去,擦过石头堆,由砾石岸之间流入小小的沼地山池——
她又看见那古怪、狂热的幻影一溪泉似乎照出了她自己的影像;她匆匆流过人世间的许多荒野,碰见每粒石头都要浮起水泡——永恒的光明只能微微弱弱、一阵阵投影在她生命中——可是做母亲的人依稀发现,每次罪恶的果实化为悲哀时,她满怀痛苦、忧愁和爱心,上帝都容许她迷恋尘世的心灵,抓住一线天堂圣光的倒影。
万岁,慈悲的圣母玛丽亚万岁!你是女人中的幸运儿,你的儿子耶稣为我们流汗流血,他有福了——
她念了五遍“万福玛丽亚”,纪念耶稣超渡众人的痛苦,自觉她只敢透过悲哀来寻求圣母的蔽荫。她为失去的亡儿伤心,更为儿子遭到她不能防止的命运而伤心。玛丽亚最纯洁,最温顺,最服从天父的意旨,她曾感受天下母亲最严重的哀愁,慈悲的心肠必能体会一位罪妇心灵的倒影——这个女人的心灵曾烧着熊熊的爱欲之火,以及情欲带来的罪愆——不柔顺,目中无人,冷冰冰缺乏恕道,固执又傲慢——却不失慈母的心肠。
克丽丝汀双手掩面。现在她已和所有的儿子分开,一时觉得难以忍受。
于是她念最后一遍主祷文。她想起多年前她和父亲在此地分手,又想起两天前和高特别离。儿子们幼稚不体贴,冒犯了她一但是她知道,即使他们像她冒犯父亲一样,任性胡为,犯下大错,对不起她,她对子女的心意也不可能改变。人很容易原谅儿女——
荣耀归于天父和子女的父亲——她一面说这几句话,一面吻父亲给她的十字架,满怀感激,觉得她尽管做错许多事,尽管心性不驯,她那纷扰的心灵却已瞥见父亲灵魂中投射的天恩,清晰宁静,就像天空的光明投影在又大又静的沼地山池中。
次日天空灰蒙蒙,寒冷刮风,又有浓雾和暴雨,克丽丝汀简直不敢带病童和托吉尔修士前进。但是托钵僧自己很着急——惟恐还没到尼达洛斯就中途病死。于是他们穿过高地;克丽丝汀记得有险阻的山路通往德莱夫幽谷的香客棚屋,可是山路上下都有巉崖,有时候雾实在太浓了,她不敢冒险。于是他们来到峡谷顶端。生火过一夜。晚祷后亚安格林修士告诉他们一则船只遇险的故事——修女院院长向玛丽亚祷告;晨星应召出现,终于救了那艘船。
托钵僧似乎相当喜欢克丽丝汀。她坐在火边哄孩子,让其他的人睡觉,他挨近来,开始低声叙述他的生平。他是穷渔夫的儿子,十四岁那年的一个冬夜,父兄同时在海上遇难,他自己却被另一艘船救起来。他认为这是一种神迹或启示,何况他对海洋产生了畏惧心;于是起意要当僧侣。可是他还得在家陪母亲三年,劳苦挨饿,上船老是吓得半死——后来他姐姐结婚,姐夫接收房舍和船只的股权,他才加入童斯山陵的圣芳济教派。起先同伴们笑他出身低一监护委员则对他很好。自从“奥拉夫之子托吉尔”修士加入教团后,所有托钵僧都变得虔诚多了,祥和多了,因为托吉尔修士出身最高,却出奇虔诚和柔顺,他是史拉根一位富农的子弟——母亲和姐妹们对修道院都很大方。后来他们到史吉丹,托吉尔修士生病,处境又艰难起来。亚安格林修士对克丽丝汀说,他没想到基督和圣母会让穷修士的道路如此艰险。
克丽丝汀说:“他们活在世间的时候,选择了贫民生涯。”
托钵僧发怒说:“你一定是有钱的女人,说这种话很容易。我保证你没尝过断食的滋味——”克丽丝汀不得不承认事实如此——
他们走下田地间,穿行上幽谷和索克纳幽谷,托吉尔修士时而骑马,时而坐车,走了好几段路;但是他的体力愈来愈差,克丽丝汀的队伍则不断换人,有人离开他们往前赶,又有新香客赶上来同行。走到史陶林以后,原先一起翻山的同伴只剩两位托钵僧了。早晨亚安格林修士哭着来找她,说托吉尔修士半夜吐血吐得很厉害;不能再前进了——他们可能会太迟到尼达洛斯,错过大庆典。
克丽丝汀谢谢修士们做伴,也谢谢他们在旅途中引导众人的心灵。亚安格林修士似乎为她赠送的厚礼而惊讶,容光焕发——他说他也要回送一份礼物;遂由头陀袋中抽出一个装有文件的盒子。文件上写着一篇优美的祈祷文,末尾附上天主的各种圣名;卷轴上留有空白,供祈求者填上名号。
克丽丝汀认为,就算她说出父亲的名字,托钵僧也不可能知道她的生平,她丈夫是谁,命运又如何。可是她只叫他写下“寡妇克丽斯汀”等字眼。
穿过高尔谷的时候,她特意走各教区外围的小径,她认为万一碰见大庄园的人,可能会有一两位认出昔日的胡萨贝少奶奶;而她不知道为什么,不愿被人家指认出来。次日她由森林道路爬过山脊到瓦兹菲尔德的小教堂,该地崇奉“施洗者约翰”,可是附近的人却称其为爱德温修士教堂。
小教堂立在密林板的一处空地上;教堂和后面的圆丘映在一个水塘里,塘水流进治病的灵泉。溪边有一座木制十字架,四周摆着不少拐杖和板条,附近的矮树丛则挂满旧绷带的碎片。
教堂四周有块加了围墙的小空地,大门深锁着。克丽丝汀跪在外面,想起她曾抱高特坐在里头。当时她穿绸缎衣裳,和附近各乡区的一群鲜农大人物为伍。艾利夫神父站在旁边。紧紧牵着纳克和布柔哥夫;她的女佣和跟班与另一群人站在外面。她热烈祈祷说:只要不幸的孩子能恢复身体和智能的健康,她决不要求别的——甚至不要求解除双胞胎降生后她背痛的毛病。
她想起高特骑大灰马的雄姿。而她自己——很少女人像她年近半百,身体还这么健壮。翻山的时候她注意到了。主啊,只要再赐给我什么和什么——我就诚心感谢称,不再多要求——
她觉得自己向来只求上帝照她的意思行事。而且她的愿望大抵都实现了。现在她带着瘀血的灵魂坐在这边——不是因为她自己违逆了上帝,而是因为上苍容许她照自己的计划走到旅途终点,她感到不满意。
她并未带贞女的花冠接近上帝,也未带着罪恶和哀愁去找他——只要尘世间仍有一滴甜汁可滴入杯子,她就不肯走向上帝。现在她来了,现在她知道世界像一家酒馆——没钱可花的人会被拒到门外。
这个决定并未给她带来喜悦——但是克丽丝汀觉得,下决心的不是她自己。是投宿在她家的乞丐特意来吩咐她走一遭。一种与她截然不同的意志要她和穷人、病人为伍,叫她陪他们同行,远离她当过女主人和母亲的家园。她高高兴兴顺从那种呼声,是因为她发现自己离开庄园后,高特会混得更成功。她曾照自己的意思安排命运,她曾享受自己选定的一生——但是她不能照自己的意志塑造儿子;上帝已塑造他们,他们受本性驱使;她若和儿子的本性抗争,一定会失败的。高特是好农夫、好丈夫、好爸爸,刚勇高尚,和大多数人差不多——但他不是当首领的材料,也不想得到她为儿孙贪羡的东西。但是他敬爱母亲,知道自己不可能达到母亲的期望,感到很烦恼。所以现在她虽然赤贫而来,为自己拿不出奉献的礼物而惭愧,仍打算求个栖身的地方。
她知道自己是奉召而来。圆丘上的枞树林享受着树上渗出的阳光,轻轻叹息;小教堂默默关着,发出柏油味。克丽丝汀想起小时候牵她的手、带她看上帝光辉的已故修士;他生前和死后都曾一次又一次由歧路上带她回家——突然间,她清晰忆起那夜在山冈上做梦的内容。
她梦见自己站在阳光下某一座大庄园的院子里,爱德温修士由厅门走到她面前。他手上拿着好多面包,剥一大块给她——她知道自己必须照心愿行事,走下教区去化缘;但是她不知怎么竟和爱德温修士同行,两个人结伴乞讨——她知道这个梦有两重意义:梦中的庄园不只是大庄园,好像也代表一处圣地,爱德温修士在那边当臣属,而修士交给她的面包不只是单纯的家制糕点——它代表“天使的面包”,而她由他手上接过来。现在她向爱德温修士许下了诺言。
19
最后她到达旅途的终点。克丽丝汀坐在西昂斯堡下面的一个路旁草堆上休息。那天出太阳又刮风;部分未割的草地因结子而摇曳着红色的丝光。惟有特龙汉乡区的草地红成这个样子。坡下依稀可见峡湾的形影,深蓝色泛着白泡;她顺着林木茂密的拜内斯望去,只见新鲜的白色水雾冲上来打着巉崖。
克丽丝汀深深吸一口气。能再来这边毕竟是好事,虽然她知道以后不会离开这儿,感觉怪怪的,却也很舒服。莱恩修道院的灰衣修女跟陶特拉的修士们遵守同一教规——亦即圣伯纳立下的规矩。鸡啼时分她起床作礼拜,知道纳克和布柔哥夫此刻也到修士唱诗席去了。这样她晚年毕竟能跟某几个儿子共同生活——只是方式和她以前想象中不同罢了。
她脱下鞋袜,在溪泉中洗脚。她要赤足走进尼达洛斯。
后面的堡垒山小径有几个男孩闹哄哄玩耍——他们正在碉楼下苦干,想找路进废墟。他们看到她以后,对她口出污言,又笑又吼。她假装没听见,后来有个八岁左右的小顽童滚下斜坡草地,差一点撞到她,特意喊出他向大男孩学来的脏字眼。克丽丝汀转向他笑道:
“用不着尖叫,惟恐我不知道你是小妖精,我看见你穿着他们那种滚爬裤。”
孩子们看妇人答腔,立刻成群冲下来。但他们一看是穿香客服装的老妇,并未骂他们口出恶言,还以安详、清澈的大眼睛望着他们,唇边偷偷浮着笑意,他们连忙住口,羞愧难当。她有一张瘦瘦的圆脸、宽宽的额头和圆圆小小的下巴;晒得很黑,眼下有皱纹,却不显得太老。
最大胆的男孩子开始向她发问和交谈,掩饰一群人的怯意。克丽丝汀直想笑——这些男孩子很像双胞胎小时候,不过她祈求上苍,但愿自己的儿子说话不曾这么下流。他们大概是城市平民的孩子。
旅途中她渴望的一刻终于来临了,她站在“欢乐山冈”的十字架下面,俯视尼达洛斯城,竟无法专心祷告或冥思。那一刻城里钟声齐鸣,叫人去作晚祷,男孩子们同时说话,一心要指明她前面的各种景观——
佛洛斯塔下面的峡湾刮大风,有雾有雨,她看不见陶特拉修道院。
她和那群男孩子走下史坦恩高原下的陡径——现在牛铃叮当响,牧人围绕在四周——母牛正由城镇牧场走回家。到了横跨尼达瑞城墙门口,克丽丝汀和小跟班们不得不等牛群先通过——牧人吆喝、狂喊和咒骂,公牛用角抵人,母牛挤成一堆,男孩子们一路说出某只公牛的主人是谁。他们通过港岸,要拐向城内的巷子,克丽丝汀打赤脚,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走过泥浆路的牛粪堆。有几个男孩自动陪她进基督教堂。她站在晦暗的列柱间,望着唱诗席的灯光和金饰,男孩子们一直拉着她的长袍,想叫她参观孩子们最注意的东西——包括拱弧圆窗射进来的一块块七彩阳光,地板上的墓碑和圣笼上昂贵材料筑成的天棚。克丽丝汀没办法专心思考——可是小男孩的每一句话都勾起她内心的渴望——先是想儿子,后来又想念庄园、房舍、附属外屋、牛羊——想念身为人母的苦差和权利。
她仍不希望尔郎或者她昔日的朋友认出她来。节庆时他们通常会住在城里,招待客人过夜——一想到她会碰见某一群熟人,她就吓得畏畏缩缩;她得去找“哈尔德之子武夫”,武夫担任她的执达员,负责支配山北某些田庄她仍握有的股权,现在她打算交出田产,作为她在莱恩修女院的经费。不过他现在可能跟史考恩农场来的亲人在一起;所以她必须等待。她听说有一位尔郎当州长时担任护卫的男子住在布拉特伦的一处小院场中;在峡湾上捕海豚和捕鲸的渔船工作,并开了一家水手宿舍。
她到了那边,听说每一栋房屋都满了;后来阿梦德本人走出来。一眼就认出了她。听对方叫出她的老名字,感觉真奇怪。
“我想——这不是胡萨贝庄园的‘尼古拉斯之子尔郎’夫人吗——欢迎,克丽丝汀——你怎么会来我家呢?”
他看克丽丝汀肯在他经营的宿舍里过夜,非常开心,答应庆典的第二天要亲自用船载她去陶特拉修道院。
她坐在院子里,和往日的家臣谈到半夜。她发现尔郎当年的手下仍然怀念他们的青年首领,对他敬爱有加,她非常感动——阿梦德一再说尔郎“年轻”。他们由武夫口中知道他悲惨的死讯。阿梦德说:他每次碰见胡萨贝庄园的老朋友,大家总要举杯悼念豪勇的主人——某些人已两度凑钱在他的忌日为他做弥撒。阿梦德一再问起尔郎的儿子,克丽丝汀则问起以前的旧识。等她到阿梦德太太旁边睡下,午夜早就过了——起先他硬要将两夫妻的床铺完全让给她,最后她只得千谢万谢答应顶替他一个人的位子,跟其妻同眠。
第二天是奥拉夫守夜节。克丽丝汀一大早就在河口的岸边漫步,望着码头上奔忙的景观。她看见陶特拉修道院的院长跨上岸,心跳不觉加快一可惜陪他的托钵僧都是半老的长者。
民众还不到中午就涌向基督教堂,抱着或扶着生病及残障的亲人,希望次日大弥撒后游行队伍扛出圣龛,他们能离圣龛近一点。
克丽丝汀穿过坟场围墙边搭起的一个个摊棚——,摊贩卖的大抵是食物和饮料、蜡烛、灯心草或桦树枝编成的教堂跪垫——正巧碰见安达布来的一家人,小母亲喝啤酒的时候,克丽丝汀接过她手上的孩子。这时候英国香客的队伍拿着旗帜和蜡烛,边唱歌边走过来。穿过摊棚的人潮时,现场又挤又乱,她和安达布来的一家人走散了,再也找不到他们。
她在人潮外逛了好久,不停地哄劝啼哭的小孩。她把娃娃的面孔贴在自己脖子上,想爱抚爱抚她,没想到娃儿竟东咬西咬,吸吮她的皮肤;她知道小娃娃渴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找那位小母亲好像很不容易;她必须到街上问哪儿有牛奶可买。她来到“上长街”想往北走,又碰见一大阵人潮——一队爵士由南面走来,宫中的卫士也走进教堂和十字会托钵僧宿舍之间的空地。克丽丝汀被挤入最近的一条巷子;可是巷道中的人正步行或骑马向教堂赶去,人潮实在太挤了,最后她只得登上一个石堤去避难。
头顶上钟声齐鸣——大教堂的钟声隆隆响。小孩一听,哭声霎时停止了——望着天空,迟钝的双眼泛出解事的光芒——微微一笑。克丽丝汀心生怜悯,吻一吻可怜的小家伙。这时候她发现自己坐在他们家城市故宅“尼古拉斯爵士府”的花园石墙上。
——她早该认出草皮屋顶上突起的石烟囱——亦即厅堂的后侧。附近是医院的房子,由于院方和他们共享花园,尔郎曾气愤填膺哩。
她抱紧陌生女人的小娃娃,一吻再吻。这时候有人碰碰她的膝盖——
——原来是一位穿白袍、戴布道团修士黑帽的托钵僧。她俯视一张苍黄多皱的老脸——长长窄窄的瘪嘴巴,深陷的琥珀色眼睛。
“是你吗——劳伦斯之女克丽丝汀?你在这里?”托钵僧把交叉的手臂放在石墙上,趴下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