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伊瓦·吉斯林的这位外孙去世后,庄园将百分之百脱离吉斯林家族的掌握——他没有孩子,王亲“海夫特之子”是他血缘最近的继承人。西格尔爵士已经是老头子,命运坎坷——年轻的妻室第一次生产就发疯了。他跟疯老婆共住了将近四十年,现在还每天去看她,探访她的病况——她住在圣布庄园最好的房子里,有几个女佣专门照顾她。她丈夫常常问她:“吉丽,今天你认不认识我?”有时候她不答腔,有时候则说:“我认识你——你是住在北方布罗特维山下的占卜者伊塞亚斯。”她手上经常拿一个纺锤一精神好的时候,她会纺出一条优美整齐的纱线,发病时则把自己纺的东西弄断,将女仆梳好的羊毛洒满一屋子。高特向克丽丝汀报道这件事以后,表兄若凑巧来柔伦庄,克丽丝汀总是诚心诚意招待他。但是她不肯到他的庄园——打从她在圣布教堂举行婚礼以后,她就没到过那儿。
高特的身材比克丽丝汀的另外几个儿子矮多了。他站在高大的母亲和长手长脚的兄弟旁边,显得过矮,其实他算中等身材。两位哥哥和年龄相近的双胞胎弟弟走了以后,高特在各方面突然重要起来——他在兄弟群中,举止一向安安静静的。全乡的人都认为他是美男子——面孔长得很漂亮。他的头发黄得像亚麻,眉毛下有一双灰色的大眼睛,脸型椭圆而丰满,肤色清新,嘴形漂亮,长得真像外祖父。脑袋优美地架在肩上,好看的大手比一般人有力。不过他下身稍显太短,小腿弯曲。基于这个理由,虽然当时男性愈来愈流行穿短一点的衣服,他却老穿长外衣,只有工作时才不得不穿短袄。乡下农夫从路过幽谷的大人物身上看出衣着的时尚。不过“尔朗之子高特”身穿绿色绣花的长袍、围着银腰带、披着滚白毛边的大披肩上教堂或参加酒宴时,教区民众总是以喜悦和友好的目光盯着这位柔伦庄的少主人。高特手中常拿一把外公“布柔哥夫之子劳伦斯”由岳父伊瓦·吉斯林那儿继承到的银头利斧——民众看高特追随祖先的脚步,年纪虽轻,衣着、生活方式和言行举止却遵循良好的乡村古风,认为是好现象。
高特骑在马背上英俊无比。他是大胆的骑士,教区的人夸口说:全挪威没有一匹马是高特驯服不了或骑不动的。据说一年前他到布柔哥文,曾经制服一匹没有人能骑的小种马——高特把它弄得服服帖帖,不套马鞍就骑上去,只拿一根少女的发带当缰绳。克丽丝汀问起这件事,他笑一笑,不肯说什么。
克丽丝汀知道高特对女人很轻佻,她不喜欢如此,但是她认为,主要是因为女人待他太客气,而高特生来坦率又随和。当然大部分只是游戏和玩笑——他对这种事情不认真,也不像纳克藏在心底。他在圣布地区和一位少女生下小孩,曾亲自来告诉母亲——那是两年前的事了。克丽丝汀听西格尔爵士说,高特对娃儿的母亲很大方,给了她恰当的生活费;等娃儿断奶,高特打算抱回家来。他好像很喜欢他的小女儿;到瓦吉总要去看看她——高特得意洋洋说,她是天下最美的娃儿。他已为她取名叫梅根希尔德。克丽丝汀也认为:既然儿子闯了祸,最好他能把小孩带回家,妥为教养。她自己也不讨厌小梅根希尔德回来。可是小娃娃一岁就死了。高特听了很伤心,克丽丝汀未能见孙女一面,也觉得遗憾。
克丽丝汀一向最不忍心斥责高特。他小时候体弱多病,后来又比别的孩子更常黏着母亲。而且他长得像她爸爸。小时候他乖巧可靠——像大人一本正经,曾跟她走来走去,以儿童自认为有益的方式来协助母亲。不,她从来不忍心苛责高特——他如果不留心犯错误,或者年龄太小不懂事,只要柔声指导他就行了;他生性冷静,头脑清楚。
高特两岁的时候,胡萨贝的家庭神父对小儿病痛很在行,他说别的方法治不好高特,该让高特再吃人奶。当时双胞胎刚出世,史库尔的奶娘菲莉达奶水甚丰,一个孩子吃不完。但是她很怕可怜的小高特——高特小时候不讨人喜欢,脑袋奇大,身子瘦瘦干干的,不会讲话又不会站立——她眭恐高特是仙魔掉包的丑娃儿,其实高特本来健康漂亮,十个月的时候生病才变丑的。菲莉达无论如何不肯喂高特吃奶;克丽丝汀只得自己喂;他吃母奶一直吃到四岁。
后来菲莉达始终不喜欢高特;老爱骂他,只是畏惧他母亲,不敢太过分罢了。现在菲莉达在妇女席的座次仅低于女主人,克丽丝汀不在家,钥匙由她掌管。她想到什么,就跟男主人和女主人说什么。克丽丝汀有时候虽然很烦她,却含笑忍受她的作风一不过菲莉达若做了蠢事,或者说话太粗,克丽丝汀会纠正一番,加以调解。现在高特坐上高席位,要当庄园的男主人,菲莉达很不高兴。她始终把他当做缺乏脑筋的小伙子;她夸奖高特的兄弟们,尤其是她养大的布柔哥夫和史库尔;并且嘲笑高特矮小的身材和罗圈腿。高特善意接受她的批评。
“是啊,菲莉达,我要是吃你的奶,一定和哥哥、弟弟长得同样高大。可是我只能吃我娘的奶——”他含笑望着克丽丝汀。
傍晚母子常出去散步。多处小径十分狭窄,克丽丝汀不得不跟在高特后头。他带着长柄斧头做先锋,威风凛凛——母亲忍不住在他背后微笑。她兴起一股顽皮和年轻的冲动,想由后面撞击他,抱紧他,像高特小时候一样跟他笑笑闹闹。
有时候他们直接走到河边的洗涤处,坐听溪水哗啦哗啦奔流,在暮色中又亮又快。他们大抵不说话。不过高特偶尔会向母亲打听乡间的往事和她的亲戚,克丽丝汀道出她小时候所见所闻的一切。母子从来不谈尔郎和胡萨贝的日子。
高特说:“娘,你大概坐在那儿发抖吧——今天晚上天气凉。”
克丽丝汀站起来:“噢,是的——我坐这块石头坐得发僵。高特啊,我渐渐变成老太婆了!”
上坡时,她一只手扶着他的肩膀。
小劳伦斯在床上睡得像石头。克丽丝汀点上小鲸油灯——她想坐一会儿,享受心灵的宁静。能动动手指的小差事很多。头上传来啪达啪达的声响——接着她听到高特爬上床。母亲挺一挺背脊骨——对着小火炉微笑。她喃喃嚅动樱唇,在脸上和胸口画个十字,接着拿起针线活儿。
老猎犬“布柔恩”站起来,抖一抖全身,打个呵欠,以前掌趴地,然后走到女主人身边。她拍拍它,它立即将前掌放在她的大腿上,——她柔声跟它说话,它开始舐她的面孔和双手,用尾巴敲地面。后来“布柔恩”又退开了——回头看看女主人;圆湛湛的眼睛和毛茸茸的身体显出愧疚的征兆,连尾巴都是如此。克丽丝汀笑眯眯的,假装没看见——于是老狗跳上她的大床,蜷缩在踏脚板上。
过了一会儿,她吹灭火光,剪断灯芯,把灯芯扔到鲸油内。夏夜的微光隔着小玻璃窗射进来。克丽丝汀做完一天最后的祷告,静静脱衣爬上床。她把枕头舒舒服服填在胸部和肩膀四周,老猎犬挨近她背后。不久她便睡着了。
哈瓦主教叫达格神父担任本教区的总管,高特向他买下未来三年的主教什一税收成。他又在教区买了兽皮和存粮,趁冬天适宜走雪橇的时候把货品送到劳玛斯山谷,春天用船运往布柔哥文。克丽丝汀不太喜欢儿子从事这些交易——她自己曾在哈马城卖过东西,她父亲和“安德列斯之子西蒙”也曾如此。不过高特和姐夫吉拉克·包斯成了贸易的伙伴——吉拉克是活跃的商人,和布柔哥文的许多德国大富商血缘很近,
尔郎死后的次年夏天——其女玛格丽特曾跟夫婿到柔伦庄来;他们捐了大量的财物给教堂,为他的亡魂祈求福佑。少女时代玛格丽特住在胡萨贝庄园,跟继母不太融洽,也不太关心同父异母的小弟弟。现在她三十岁了,婚后没生小孩;对漂亮的成年弟弟十分友爱,曾促进她丈夫和高特之间的了解。
玛格丽特仍然很漂亮,但她变得其胖无比,克丽丝汀简直没见过这么庞大的女人。这一来她的腰带能容纳更多的银甲片,一副大得像小盾牌的胸针体体面面点缀着宽乳房之间的部位。她的庞大身体老是像神龛般挂满最昂贵的衣料和镀金的金属——“提德肯之子吉拉克”似乎很重视他的太太。
去年春季大会期间,高特曾到布柔哥文去拜望姐姐和姐夫,秋天带一群马匹过丘陵,在那边卖掉。此行利润颇丰,高特发誓明天秋天还要再跑一趟。克丽丝汀认为这方面不妨让他自己作主。他可能天生有父亲那种旅行欲——等他年纪大一点,自会安定下来。母亲看他渴望出门,干脆催他走——去年他是在冬季暴风雨来临后才翻山回家的。
于是他在巴托罗缪弥撒日(8月24日)之后的一个晴朗清晨出发。当时正是宰山羊的季节——整座庄园充满煮山羊肉的气味。大家吃个过瘾,心情好极了;除了重要的圣日,他们整个夏天没尝过鲜肉,现在早晚吃芳香的羊肉和肥肥的肉汤,一连吃了好多天。克丽丝汀先是宰杀牧口,然后制造一年份的腊肠。等她站在公路上,挥动头巾面纱送走了高特一行人,早已筋疲力尽,心情倒很好。他们看来真壮观——马儿漂漂亮亮,爽快的青年带着亮晶晶的武器和叮叮当当的马具;他们走上高桥,桥面传来马蹄声。高特在马鞍上回头挥帽子,克丽丝汀挥手答礼,高兴又得意,昏陶陶轻叫一声。
冬夜(10月14日)过后不久,低地下起大雨和冰雹,山冈则有暴风和雨水。高特还没有回来,克丽丝汀有点为他担忧。说实话,她对他的疑惧从来不像别的孩子那么强——她对这个儿子的命运有信心。
一星期后,克丽丝汀傍晚由牛房出来,发现有几名骑士来到庄园大门口。她拿着灯笼,眼前的浓雾像白烟飘荡——她冒雨走过去迎接那群黑皮裘的黑衣男子:会不会是高特?——陌生人不可能这么晚来访呀——
她看出为首的骑士是圣布庄园的西格尔爵爷——他下马的姿态僵僵的,像一般老头子。
彼此打过招呼后,爵士说:“克丽丝汀——我带来高特的消息,他昨天到圣布庄园去了——”
他们站的地方很暗,她看不出他的表情。但他的声音怪怪的。他走向厅门,吩咐下人跟克丽丝汀的马童到男子宿舍去。他不再说话,她有点担心,但是主客单独站在房间里的时候,她平平静静问道:
“表哥,是哪一种消息?他没跟你回来,是不是生病了?”
“不,高特健壮如昔,但是他的同伴很累——”
克丽丝汀递上一钵啤酒,他吹去泡沫,一面喝一面赞美。
女主人含笑说:“请传好消息的人喝好酒。”
他伤心地说:“你听我说完,我们看看你有什么意见。令郎,他这次不是一个人来的——”
克丽丝汀站着等。
“他带着——嗯,霍夫兰的‘海吉之女’——好像是硬从她父亲家把女孩子拐走的——”
克丽丝汀仍旧不说话,她在客人面前的长凳上坐下来;闭着嘴巴,嘴唇抿得很紧。
“高特求我来这儿一我想他大概怕你不高兴。他叫我先报告一声——现在我说完啦,”西格尔爵士有气无力地说。
克丽丝汀静静恳求道:“西格尔,你得把你知道的情形一五一十说给我听。”
西格尔爵士以迂回又暧昧的方式旁敲侧击。他自己显然为高特的作为而吃惊。克丽丝汀由他口中大致了解:高特可能是去年在布柔哥文认识女方的。她名叫柔福莉——噢,不,她没跟别人订婚。高特大概觉得向女方家长提亲不会有结果——霍夫兰的海吉非常有钱,属于“杜克”世家后裔,地产大部分在佛斯。于是魔鬼引诱这两个年轻人——西格尔爵士扭来扭去猛搔头,仿佛浑身长了虱子似的。
夏天里——克丽丝汀以为高特在圣布庄园,陪西格尔爵士去追猎畜场丘陵的两只大熊——其实他是翻山到索根去一当时她在已婚的姐姐家做客。海吉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西格尔惨兮兮呻吟——是的,他曾答应高特不说出来。他知道小伙子正在追一位闺女——不过他怎么会想到高特正在动这么鲁莽的念头呢——
克丽丝汀说:“看样子他要付出大代价。”她的表情凝重又安详。
西格尔说现在冬天真来了——路面几乎无法通行。等霍夫兰庄园的人有时间考虑,他们也许会认为——柔福莉已经成了高特的人,亲族最好答应把柔福莉嫁给他。
“万一他们不这么想——万一他们要报强夺女眷的大仇呢?”
西格尔比刚才扭得更厉害,搔头也搔得更厉害。
他低声说:“强夺民女大概是重罪。我不清楚——”
克丽丝汀不说话。西格尔爵士用哀求的口吻说:
“高特说,他相信你会亲亲切切迎接他们。他说你还不老,不可能忘记——是的,他意思是说,你嫁了自己钟情的夫婿。”
克丽丝汀点点头。
西格尔热情地说:“克丽丝汀,她是我一生所见最漂亮的孩子。”他的眼睛润湿了。“魔鬼诱高特犯下大错,真不幸——你会和和气气欢迎这两个可怜的孩子吗?”
克丽丝汀又点点头。
次日中午时分,高特骑马进庭院,当时正下大雨,整个乡区湿淋淋暗蒙蒙的。
克丽丝汀倚门张望,眉毛上冷汗直流——高特正抱一位穿黑色头巾斗篷的女人下马。女方娇小玲珑,身高只及高特的肩膀。高特要牵她上前——她推开他,一个人走过来拜见克丽丝汀。高特先问候长工们,并叮嘱同行的仆佣。等他再打量门前的两个女人,克丽丝汀已抓住女客的双手。高特跳过去,高高兴兴打招呼。到了外室,西格尔爵士抓住他的肩膀,慈爱地拍拍他,气喘心跳说紧张期结束了。
少女抬起湿头巾下白皙又迷人的脸蛋儿,克丽丝汀不觉为之倾倒——她好年轻,小得像儿童。
对方说:“高特的妈妈,我不指望你欢迎我——不过现在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夫人,你只要让我住在你的庄园,我不会忘记我是空手来的,没带财产,节操也失去了,只一心想侍候你和我夫高特一”
于是克丽丝汀不自觉握住女孩子的双手:
“漂亮的孩子,愿上帝饶恕我儿子对你的伤害——进来吧,柔福莉——我会尽力帮助你们,愿上帝也帮助你们!”
片刻之后,她觉得自己对这位不认识的女人也许太热情了一点。现在柔福莉脱下外袍。她穿着沉重的海蓝色粗纺羊毛冬衣,衣摆和肩膀完全被透进斗篷的雨水淋湿了。这位稚弱的女孩有一股悲哀温婉的尊严——她那微黑的脑袋从从容容略往前弯,两条漆黑的粗辫子直垂到腰部。克丽丝汀爱怜地牵着柔福莉的小手,领她到壁炉那个墙边最温暖的座位:“你一定觉得冷吧?”
高特上前热烈拥抱母亲:
“娘——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的——你可见过像柔福莉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我一定要娶她,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娘,你会好好待她吧——”
“海吉之女柔福莉”长得真迷人——克丽丝汀的目光一直跟着她打转。她身材矮小,宽肩宽臀,但是体态浑圆又标致。她的皮肤好干净好柔软,尽管气色苍白,看来依旧美极了。她的脸型宽——,但是双颊和下巴的宽弧型给整张脸平添几许秀色,她的嘴唇宽宽薄薄,红艳艳的,有两排乳牙般的小牙齿。她抬起重重的眼皮,灰绿色的眼睛在黑色长长睫毛下有如闪亮的星星——黑头发,浅色的眼睛——自从见到尔郎后,克丽丝汀认为这种长相最美——她的儿子大部分属于这一类型。
克丽丝汀把柔福莉的座次摆在女人席她自己的身边。柔福莉斯斯文文、羞羞怯怯和陌生的家仆同席,吃得少,席间高特每次向她敬酒,她都满面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