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丽丝汀对神父说:尔郎自认为该到北面的朵夫端去照顾农场;那儿已荒废多年,房子都快倒塌了——他们有这么多孩子,必需照顾他们的福利——大意就是如此;她觉得自己目光可疑,口舌过度流利,话也说得太多了。她用了太多装饰的字眼,就连梭尔蒙神父这种眼光不太利的人也一定看出她没什么把握——后来她一再说尔郎喜欢打猎。她拿出丈夫送她的貂皮给神父看——由于心慌,她未经思考,不知不觉就拿出来了——
梭尔蒙神父走了以后,她十分焦急——尔郎理当知道,他这样离家,教区神父一定会来查查有没有问题——
梭尔蒙神父相貌微鄙;看不出年龄,但是民众认为他大概四十岁左右。他不太聪明,学识也不丰富;但是他正直,虔诚,生活很规矩。有一位守寡没有小孩的姐姐替他理家,喜欢搬弄是非。
他想证明自己是热心的教士,不过他的目光大抵钉着小事和小人物——他生性胆小,不敢和大地主冲突,也不敢管棘手的问题;一旦插手了,却出奇执拗和性急。
尽管如此,教区民众还相当喜欢他。一方面大家敬佩他安静守礼的生活;另一方面,他不像艾瑞克老神父那么贪财,也不斤斤计较教堂的权益或民众的义务。他显然缺乏老神父的胆识才会如此。
可是艾瑞克老神父饱受附近各教区每一位成人和孩子的敬爱。以前他贪心不足,老为自己和女佣生的孩子谋利益,民众都很愤慨;他初来教区的时候,西尔地区的人看他对违犯教会法规的人过度严苛,实在受不了。他担任神职以前曾当过武士,年轻时追随过四海伯爵“唐恩山陵的阿尔夫”大人;由他的作风就看得出来。
不过那时候教区民众就以他为荣了。他的学问、智能、体力、领袖风采都远超过乡村各教区的神父,歌喉更美妙无比。随着年龄的增长,上帝给了他不少沉重的考验,惩罚他年轻时的愚行,艾瑞克神父变得更有智能,更虔诚,更正直,名声传遍了整个主教管区。他到哈马城参加宗教会议,全体神父都敬他如父兄,据说哈瓦主教乐于调他到一个有贵族名衔和牧师会席位的教堂;可是艾瑞克神父要求留在此地——他自称年老,多年来视线很模糊。
西尔地区佛莫庄园以南不远的公路边,有一座滑石十字架,是四十年前艾瑞克神父的两个儿子因山崩而死,他自费设立的。现在教区老一辈的人经过那儿,一定会为阿尔夫和卡尔的亡魂念一句主祷文和“万福玛丽亚”。
神父准备了大量的财物和牛羊当嫁妆,把女儿嫁出庄园;交给维肯地区一位相貌英俊、出身不错的农家子;人人都认为容·费斯是好青年。六年后她回父亲家,饿得惨兮兮,神情沮丧,衣衫褴褛,两手各牵一个小孩,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当时住在西尔地区的人嘴上不说,心里却明白:孩子的父亲在奥斯陆因偷窃罪被吊死了。几个小孩下场都不好——如今三个已全部死亡。
子孙尚在的时候,艾瑞克神父就热心布置教堂,送礼物给教堂。如今他的大部分财产和昂贵的书籍可能都要归教堂所有了。西尔地区新建的圣奥拉夫和圣汤姆士教堂比烧毁的老教堂壮观和庞大,艾瑞克神父为它献上许多高雅和昂贵的装饰品。他每天上教堂去祈祷和沉思,但他只在重要的神圣日为民众做弥撒。
现在宗教仪式大抵由梭尔蒙神父负责。但是民众有重大的伤心事,心灵遭到困扰或良心不安时,宁可找老神父,大家都认为和艾瑞克神父交谈能得到安慰。
开春的某一天傍晚,克丽丝汀到罗曼庄去敲艾瑞克神父的家门。她不知道该如何道出她要讨论的问题;所以她献上礼物后,坐着东拉西扯。最后老神父有点不耐烦说:
“克丽丝汀,你只是来问候我,看我近况如何吗?如果这样,多谢你的好意——不过我觉得你另有心事,若是如此,请直说,不要浪费时间说空话——”
克丽丝汀双手放在腿上,眼皮往下垂:
“艾瑞克神父,我丈夫住在豪根屯,我不太满意。”
神父说,“我想路途并不远,你不难上山跟他谈谈,求他快一点回家。那个单人小农场没有多少事情要照料,他用不着再逗留太久。”
做妻子的人发抖说:“我想起他冬夜独居在那儿,不免害怕。”
“尔郎年纪不小了,胆识也够,足可照顾自己。”
克丽丝汀小声说:“艾瑞克神父——你知道以前那边出过事情,”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神父将昏花的老眼转向她——以前他的眼睛黑漆漆的,明亮又锐利。他不开口。
她仍旧低声说:“你大概听过传闻。死者——的阴魂在那儿出没。”
“你意思是说,你因此不敢去找他——还是怕幽魂掐断你丈夫的头吗?克丽丝汀,他们还没有动手,以后大概也不会惹他——”神父粗声笑一笑。“阴魂的说法大部分是愚蠢、野蛮、迷信的谣言。布柔恩爵士和爱丝希尔德夫人容身的地方大概有严厉的门警。”
她颤栗说:“艾瑞克神父,你是不是认为他们的亡魂没有得救的希望——?”
“上帝不容许我这么大胆,乱批判他慈悲的范围。不过我想那两个人不太可能这么快洗清罪愆——他们俩刻下罪证的牌子还没有全部列出来呢——证人包括她遗弃的孩子,以及受过夫人教诲的你们二位。如果我认为她生前的部分过失能够补正,那么——不过既然尔郎逗留不归,看样子上帝大概不觉得阿姨露面警告他有任何效果吧。我们知道,某人的罪孽若能因帮助活人而减轻,受罪的期限也会因此而缩短,那么借着上帝的慈悲、圣母的同情和教会的祈祷,他的亡魂会奉准离开炼狱,暂时回到人间——例如在荷夫和雅普镇疆界间移动的幽灵,以及慕苏幽谷带水车渠假信的农夫。除非有这种合法的任务,任何灵魂都不可能脱离炼狱之火——除此之外,闹鬼的传闻大抵是假的;不然就是魔鬼的骗术,只要你画个十字,念天主的名讳,它就像轻烟般消逝了——”
她又低声问道:“艾瑞克神父,跟上帝待在天国的幸运者呢?”
“你知道,天主会派他的圣者出差,带来天国乐园的礼物和讯息。”
她照旧说,“我跟你说过,我曾见到‘里卡之子爱德温’修士的亡魂。”
“是的,可能是做梦——由上帝或守护天使送来的——否则那位托钵僧就是圣徒。”
克丽丝汀颤声低语:
“我爹——艾瑞克神父,我一再祈祷,希望能看到他的容颜一次。我实在太想见他了,艾瑞克神父——也许我能凭他的风采判断他要我做什么。我若能请教先父一次,那么——”她不得不咬住嘴唇,用头巾的面纱拭去泪水。
神父摇摇头。
“为他的灵魂祈祷吧,克丽丝汀——我相信你爹劳伦斯和你娘早就在天国得到了安慰,他们在世期间,无论遭遇到什么惨痛,都向那边求取慰藉。我相信劳伦斯在天堂也深爱你——不过你为他祈祷、做弥撒,必能使我们大家跟他的关系更紧密——是的,这方面十分奥秘,很难理解——不过请相信这个办法比打扰他的安宁,叫他来人世现身找你好多了——”
克丽丝汀坐了好一会儿才恢复自制力,敢开口说话。她把那夜尔郎和她在火炉室的情形一五一十说给神父听,就她记忆所及,复述他们说过的每一句话。
她说完,神父静坐良久。于是她激动地打手势说:
“艾瑞克神父!你是否认为我不对?你认为我错得太离谱,尔郎避开我和孩子们完全没有罪?你认为他理当希望我去找他,跪在他面前,收回我说错的话?——我知道不这样他是不肯回来的!”
“你认为有必要召回令尊的亡魂,向他请教这件事吗?”神父站起来,把手搭在妇人肩上:
“克丽丝汀,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你是温柔的小姑娘——劳伦斯把你夹在膝前,将你的小手斜搭在胸口要你念主祷文给我听——你不懂意思,却说得清晰又甜蜜——后来你以挪威话学会了每篇祈祷文的意思——也许你现在忘记了——?
“你忘了令尊教导你,尊重你,爱护你——并尊重你现在不愿屈从的男人——你忘了他为你们俩体体面面举办婚宴?而你们像小贼踏出他家——盗走了劳伦斯的尊严和荣誉?”
克丽丝汀抽抽噎噎哭,用手掩住面孔。
“克丽丝汀,你记得吗——他有没有叫你们俩跪在他面前,宁可原谅你,以父爱待你?你对不起丈夫,不如对不起慈父来得严重,如今你必须向你丈夫低头,你觉得自尊心难以忍受吗?”
克丽丝汀哭得很惨,“耶稣!耶稣!发发慈悲——”
神父说,“我听到了,你还记得他的名字。令尊生前像门徒般努力追随它的圣名,像忠贞的巨子般侍候他。”他碰一碰头顶的小十字架基督像。“上帝的儿子没有罪,为了赎清我们的过失,他死在十字架上——”
等她的哭声缓和后,艾瑞克神父说:“回家吧,克丽丝汀,想想我对你说的话。”
那几天刮起了南暴风;狂风、冰雹和大雨一阵阵袭来——有时候凶猛极了,大家几乎以为,走过自家院落都会被风刮上屋顶,掉到外面哩。教区的道路没有人能走。春洪突然泛滥成灾,民众逃离危险性较高的农场。克丽丝汀把大部分财物搬进新的储藏屋阁楼,又获准将牛羊寄放在艾瑞克神父的春季牛房里——柔伦庄的春季牛房设在河水的对岸。遇到坏天气,工作很累人——所有的牧场都积着奶油般的软雪——经过凛冽的寒冬,牲口衰弱无力。两只最好的小公牛走路伤了腿——像脆脆的麦秆,啪的一声折断了。
他们搬动牛羊那天,西蒙·达尔突然带着四位长工在半路上出现了,他们动手帮忙。风大雨大,工作急迫,母牛得抬着走,绵羊和小羊也得由人背,说话声根本听不见,亲戚也没空交谈。傍晚他们来到柔伦庄,克丽丝汀请西蒙主仆坐在大厅里——那天工作的人需要喝杯酒暖暖身——西蒙跟她说了几句话。他求克丽丝汀带女佣和小孩到佛莫庄园,由他和两名男仆陪武夫和小伙子留在这里。克丽丝汀谢谢他,说她愿意留在自己的庄园;老六劳伦斯和老七慕南已经到武夫斯佛登庄园去了,武夫的太太雅德翠则到梭尔蒙神父家栖身——她和神父的姐姐成了好朋友。
西蒙说,“克丽丝汀,你们两姐妹从来不团聚,大家都觉得奇怪哩。我若请不动你,空手回家,兰波一定不高兴。”
克丽丝汀说,“我知道看起来怪怪的。不过现在男主人不在家,我若去拜访妹妹,会显得更奇怪——人人都知道你跟他不和。”
西蒙不再多说,不久他们主仆就告辞了。
祈祷周到了,有一场可怕的暴风雪,星期二消息传遍教区北面的各农庄:洪水已冲垮他们到霍夫陵山间畜场必须通过的峡谷桥梁。他们开始为教堂边的南侧大桥担忧。大桥以最粗的木材建造,十分坚固,中央拱得很高,底下用大树干插入水底当桥墩;如今洪水冲上桥面两端和岸边相接的部位,拱弧也堆满北面溪流卷下来的各类杂物。拉根河淹没了两岸的低地,柔伦庄的某一处草地有凹坑,洪水漫进来,像海湾似的,几乎淹到房舍——锻冶场的屋顶和树梢由水面露出来,有如一座座小岛。河洲上的外谷仓已经被水冲走了。
河流东岸的各农场很少人上教堂。他们怕作礼拜的时候大桥断掉,害他们回不了家。另一侧劳加桥谷仓下的山腰有个小遮雨棚,虽然风雪阵阵,倒出现黑鸦鸦的一大群人。据闻艾瑞克神父说:就算没有人敢跟他走,他也要扛十字架过桥,插在东岸。
游行队伍踏出教堂时,一阵暴风雪直接对着大家脸上刮过来。雪水斜斜滴下长空——他们只偶尔怦见乡村的景象——原先的草地大抵化为黑蒙蒙的小湖;云团扫过陡坡和山腰的林梢;高高的山峰顶着高高的云块。空中百音齐鸣——有河水涨落的嗡嗡声,树林的奔涛声,飕飕的风声——山间不时传来的暴风雨的回音,以及新雪崩落的巨响。
蜡烛一离开教堂的走道,火光立刻熄灭了。今天年轻人穿上唱诗的白袈裟——强风猛掀他们的衣摆。他们成群扛着旗帜,双手抓牢布边,免得旗子被风刮成碎片。一行人逆风匍行,走过山腰。暴风一阵阵吹来,艾瑞克神父边走边唱:
“来吧,我们归向天主。他撕裂我们,也必医治。他打伤我们,也必缠裹……我们就在他面前得以存活。我们若竭力追求认识天主,必能认识他。阿利路亚。”
队伍来到路面淹水的地方,克丽丝汀和别的女人都停下脚步,但是白衣少年、教堂执事和神父们已上了桥,男人几乎全部跟过去——水深及膝。
大桥摇摇晃晃,女人发现溪水上游有一栋房子对着桥面漂过来。它被溪水冲得打转,一分为二,木材四散,仍旧前后相连。武夫斯佛登庄园的太太抓住克丽丝汀,大声哭泣——她的两位未成年的小叔子也是唱诗班的团员。克丽丝汀默默呼叫圣母,凝眸望着桥中央的民众,在扛旗的人群中认出纳克穿白衣的身影。尽管乱纷纷,妇女们仍听见艾瑞克神父的吟咏声。
破屋撞过来的时候,他站在桥头,高举十字架。桥面摇摆和呻吟——两岸的人觉得,桥身似乎有点向南歪。一行人继续前进,消失在桥顶拱弧后方——又在对岸出现了。破房子卷入低木梁所缠附的杂物堆里。
突然问,宛如一道天堂的讯号,银光由飘浮的云块间射出来——融铅色的微光照遍了宽广的河面。云雾散开——太阳出来了,队伍过桥回来的时候,阳光照亮了十字架;交叉的围巾在神父白色湿衣上发出美妙的蓝紫光芒。幽谷黄澄澄,湿得发亮,宛如嵌在蓝黑色的洞穴底部,因为乌云被阳光一照,高高围着山眉,使高地呈黑色——雾气在高冈间奔逐,佛莫庄园上面的大山高耸在黑丘陵上空,新雪白得炫人。
她看见纳克走过。湿淋淋的法衣黏着小伙子的躯体,他们对着阳光全力歌颂:“世界的救主,拯救我们大家吧。天主,发发慈悲,基督,发发慈悲;基督,听我们哀告——”
神父和十字架已经过去了;农夫们穿着湿衣跟上来;他们以惊喜的表情望着暂歇的风雨,也齐声唱哀告辞——“天主发慈悲”!
这时候她看见了——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得不抓住隔壁的女人,免得晕倒。行列中的那个人居然是尔郎!他穿着湿淋淋的驯鹿皮外衣,头巾罩着脑袋——是他没错,他半开着嘴巴跟别人一起喊“天主发慈悲”——走过时,正面望着她——她看不出他的表情;他脸上似乎有一抹笑意——
她和别的女人追随队伍走上教堂绿地,大伙儿齐声跟着少年们大唱连祷歌。她只感觉自己的心跳,此外什么都浑然不觉。
弥撒期间,她只瞥了尔郎一眼。她不敢站在平常的位置——特意躲进北甬道的阴影中。
仪式一完,她就往外冲。她避开同来教堂的女佣人。外面的山谷在阳光下冒出热气。克丽丝汀不顾路上的深泥,飞奔回家。
她摆好餐桌,在主人的高席前面放上满满一杯蜂蜜酒,然后脱下湿衣裳,换上假日华服——深蓝色的绣花衣、银腰带、扣花鞋和蓝边的布帽。接着她跪倒在小凹室里。她无法思考,她想不出恰当的措辞——一遍又一遍念着“万福玛丽亚”——我的福佑夫人、天主、亲爱的圣子耶稣——你们知道我要说什么——
时间过得真慢。她听女佣说,男人又到桥边去了——他们挥动斧头和镰钩,把黏在桥面的废物清走——努力保护大桥。两位神父脱下法衣,也前去助阵。
男士们回来,早就过了晌午——来人包括她的儿子、“哈尔德之子武夫”和三位长工、寄养在庄园的一位老人和三位教区小男孩。
纳克已经坐上他平时的位子——亦即男主人高席位右方。他突然起身离座,向门口走去。
克丽丝汀小声叫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