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时刻,克丽丝汀走进阁楼,次子布柔哥夫头疼躺在床上;纳克也说他不想去厅堂吃晚餐。
母亲对他说:“儿子啊,我觉得你今天晚上没什么精神。”
纳克蔑然笑一笑:“不,你怎么会有这个想法呢,娘?我是大傻瓜,比别人容易受骗,这没什么好泄气的——”
一家人上了餐桌,纳克仍旧闷声不响,父亲说:“放心。你还有机会去闯天下,碰运气——”
纳克低声说,“爹,这要看布柔哥夫能不能陪我,”他似乎只说给尔郎一个人听。接着他静静笑起来,“把刚才的话说给伊瓦和史库尔听吧——我想他们巴不得长大成年,好出外去闯——”
克丽丝汀站起来,披上一件头巾斗篷。她说她想到北边的英歌伯柔家去探望老乞丐。双胞胎自愿同行替她扛袋子,但是她宁愿一个人去。
天色已经有点暗了,教堂北面的道路穿过树林和铁锤山的阴影。峡谷一年四季都有冷风吹来,潺潺的水声似乎夹着湿气。一群群白色的大飞蛾在树下翱翔和颤动——有时候直接扑到她身上;暮色中她头上和胸口的白亚麻对它们好像颇有吸引力哩。她一面匆匆向前走,一面伸手打飞蛾,在平滑的松针地上滑一跤,撞上横过路面的歪树根。
——有一个怪梦多年来始终困扰着克丽丝汀。第一次做这个梦,是在高特出生以前;现在她偶尔还半夜惊醒,全身出冷汗,心脏跳得好厉害,仿佛要裂开了,她知道自己又做了同样的怪梦。
她看到一片开花的草地——在斜斜的山腰,位于松林深处,松林由三面密密围着绿草;坡脚有个小山池映出树林和绿地的影子。太阳在树林后方——金色的夕阳光由山顶呈长条状渗出枞树林,山池深处有晚霞在睡莲叶间飘舞。
她在坡地上看见自己的小孩,站在狗筋蔓、金凤花和白芷丛生的陡坡中间。她第一次做梦的时候,梦中人一定是纳克——当时她只有两个孩子,布柔哥夫还躺在摇篮内。后来她一直搞不清是哪一个小孩——黄棕色短发下的小圆脸有时候像这个,有时候像那个,不过梦中人永远是两三岁,穿着她习惯缝给幼儿当家常服的深黄色小外套——自纺的羊毛,以石蕊色素染色,滚着红边。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在山池的另一侧,或者根本不在场,却看到了整个情形——
她看见小男孩跑来跑去,一边摘花,一边转动面孔。一股模糊的恐惧压在她心头,她预感有灾祸要发生了;可是她刚做梦时望着草地上的孩子,竟有一股叫人痛心的甜蜜感哩。
这时候她发现森林暗处分解出一个有长毛、有生命的巨块。它无声无息移动;两个邪恶的小眼睛发出强光。大熊来到上方的草地,站着摇头摇肩膀,向下闻一闻;然后跳起来。克丽丝汀没见过活生生的大熊,但她知道熊不是这么跳法的;它不是普通的大熊,它行动如猫——渐渐变成灰色——像毛茸茸的大灰猫柔软地跃下青草斜坡。
母亲怀着死亡的痛苦眼睁睁地观望——她无法到小孩身边去救他;她无法出声示警。这时候小家伙发现有怪物;回头看看,惊叫一声,想奔下斜坡,小腿高举在长长的草地上,母亲听见小孩冲过纠结的花丛,多汁的花茎劈劈啪啪折断了。此时他撞到草地上的一样东西,摔倒在地,接着怪物已来到他头顶,背脊弯弯的,脑袋缩在前掌之间。然后她就醒了——
——每次她总要睁眼躺好几个钟头,心情才平静下来——不断想着这只是一场梦!她搂住身边贴墙而卧的幼子——暗想道:如果真有其事,她也许会如何如何——尖叫一声或者用棍子吓走怪物——她的皮带上随时挂着锐利的长刀——
她一稳住自己的心绪,梦中那种痛苦又回来了——她无能为力站着,眼看小家伙想逃避敏捷、强大、残忍的怪兽,硬是逃不开,自己却帮不上忙。她觉得鲜血在体内沸腾和汹涌,身体鼓胀,心脏容不下血液的波涛,仿佛要裂开了——
名叫“英歌伯柔小屋”的房子位在铁锤山上,亦即高冈路面的下方。房子多年没人住,土地租给一个男人开垦,并在附近建筑屋舍。一位被乞丐党遗弃的老乞丐获准住进空屋。克丽丝汀听到消息,曾派人送上肉类、衣服和药物,但她自己直到现在才有空来访。
她看得出来,老乞丐快要完蛋了。她把袋子交给陪侍的乞丐婆,安慰他几句,听说他们已叫人去请神父,遂替他洗脸、洗手和洗脚,让他干干净净接受临终的涂油礼。
小屋里浓烟弥漫,有股难闻的臭味。屯居户的两名女眷走进屋,克丽丝汀叫她们需要什么尽管派人到柔伦庄去拿,说完就道别而去。她突然怕见捧着圣体的神父,就拐进第一条岔路。
眼前只是一条牛羊小径,她发现自己置身在没有人迹的荒野。树根纠结翘起的断木看起来真可怕;她走不通的时候只好爬过去。她在巨石间乱爬,苔藓碎片由她脚底滑落;蜘蛛网黏在脸上,树枝刺到她,勾住她的衣服。当她不得不穿过小溪或森林沼地时,几乎找不到一个缺口可穿过湿湿密密的簇叶矮林。而讨厌的白蛾无所不在,在黑漆漆的树下结成一大群,由她踏过的石南草皮上密密飞起。
她终于来到通往拉根河的低冈。此地的枞木稀稀疏疏,因为树根必须盘在秃岩上,而森林地大抵长着干燥的灰白色驯鹿苔藓,在她脚下啪啪响——零零落落的石南草皮看起来黑漆漆的。松针的气味比高冈辛辣、干爽和刺鼻——这一带的森林从早春就出现焦黄的松针。白蛾仍旧跟着她。
流水声带她往下走。她走到河边向下看,河水白灿灿的,哗啦哗啦由水洼之问流过板岩。
一成不变的瀑布声流遍她疲劳的身体和心灵;使她想起一些往事——好久好久以前的时光——当时她就知道她受不了自己选择的命运。她曾敞开父母庇护下的少女生命,接纳了狂暴的肉体之爱——此后她永远生活在恐惧、恐惧、恐惧之中,一当上母亲就变成奴隶。年轻时代她将自己献给世俗,越在尘世的罗网中挣扎,发现自己被世俗缚得越紧。她以一双被忧愁捆住的翅膀尽量保护小孩。她设法隐藏她的恐惧和难言的衰弱感,挺着背脊,装出安详的表情,闷声不响,尽可能保证孩子的福利——
可是她心里总藏着无言的恐惧——万一他们倒霉,我是受不了的。她一想起父亲和母亲,心底便暗暗悲叹。他们为子女担忧和害怕,一天天走向死亡,仍有力量背负重担;不是他们不疼孩子,而是他们的父爱母爱比较高贵——
她要眼睁睁看着奋斗如此收场吗?难道她养的只是一窝心绪不宁的小鹰仔,躺在她的鸟窝中,急着飞越最远的峦峰——?而他们的父亲鼓掌大笑——飞吧,我的小鸟儿——
他们高飞的时候,会拖走她心脏深处的血筋,而他们必定毫无知觉。她会孤零零留在家乡,一度系在老家的心弦早就被她自己拉断了——她将过着半死不活的日子。
她掉过头来,跌跌爬爬半跑过枯萎的驯鹿苔藓地,把斗篷紧拢在身上——万一下摆勾到灌木丛,相当吓人。最后她来到农民公会躲雨棚和教堂北面的小干草地。她斜穿过田野,发现有人站在路上。那人叫道:“是你吗,克丽丝汀?”——她知道是她丈夫。
尔郎说,“你出门很久。夜深了,克丽丝汀。我开始害怕。”
“你为我担心?”她的语气比她预料中来得严苛和高傲。
“也不十分担心。不过我觉得最好来接你。”
他们向南走,一路上不交谈。走进院子的时候,四处静悄悄的。几只养在家里的马儿在墙下走动吃草,家人全部上床了。
尔郎直接走到储藏屋阁楼,克丽丝汀却转向厨房那栋屋子,她答复丈夫说:“我要去找东西。”
他站在阳台上等候妻子——看她拿一支松根火炬由厨房出来,踏进火炉室。他等了一会儿——干脆下楼跟进去。
她点了一根蜡烛,放在餐台上。尔郎看她站在空屋的孤独边,浑身兴起一股恐怖的寒意——屋里除了家具一无所有,烛光下的旧木头光秃秃闪烁着。火炉冷冰冰,干干净净,只有松根火炬扔在里面,熊熊发出火光。尔郎和克丽丝汀不习惯用这个房间;这儿大概有半年没生火了。空气很闷;少了一股人来人往的混杂味儿,烟孔和房门也好久没开了——克丽丝汀曾取出仓库的羊毛、兽皮、卷起的皮料和布袋,堆在以前劳伦斯和蕾根福莉睡过的空床上,所以此地有羊毛和兽皮的气味。
餐台面上摆了许多小线卷——是克丽丝汀染色时留下的缝衣线和补衣线,麻质和毛质都有。她用手摸摸线团,整理妥当。
尔郎坐在餐桌末端的高席上。房间没有了坐垫和遮帘,和瘦瘦的他一比,显得出奇宽敞和空旷。劳伦斯生前在高席柱子上刻了两个盔甲和盾牌、画有十字标记的勇士,如今两位勇士在尔郎狭长的棕色手掌下怒目看人。劳伦斯刻的树叶和野兽漂亮极了,但是他刻人物往往不太像。
两个人好久不说话,除了屋外的马儿在夏夜里游荡,偶尔在草皮上砰砰做声,四周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终于问道:“你还不睡,克丽丝汀?”
“你也不睡?”
男人说,“我想等你。”
“我还不想上去——我睡不着——”
稍顷,他问道:“克丽丝汀,你到底有什么心事,认定自己睡不着?”
克丽丝汀挺一挺身躯。她手上拿着一束石南青色的羊毛;拉一拉,在手指间扭绞。“你今天跟纳克说的话——”她吞了一两次口水,喉咙干干的。“某一个计划——他似乎认为不适合他——不过你们提到伊瓦和史库尔——”
尔郎微笑说:“噢——那件事啊!我只是对他说——我想起自已有一位姻亲——他的女婿吉拉克大概不会像以前那样,随时吻我的手,接过我的斗篷和佩剑了;不过他有船只航海——在布瑞曼和里恩也有阔亲戚。他一定了解,他应该帮助小舅子们——他有钱的时候,把女儿嫁给‘提德肯之子吉拉克’,并不吝惜财物。”
克丽丝汀不说话。最后尔郎有点激动说:
“耶稣啊,克丽丝汀,别那样站着瞪人,像石像似的——”
“我们初次回来的时候,我没想到我们的孩子竟要流浪世界,到陌生人家去讨生活——”
“不,我打算让他们去乞讨才见鬼哩!不过他们七个人若得靠你的农田谋生,只能当农夫——而我的儿子不适宜过这种生活。伊瓦和史库尔似乎像暴徒——对于肯用剑切肉的人,外界自有地方糊口。”
“你希望你儿子去当雇工和家臣?”
“我年轻时代,追随雅各伯爵,也是受雇于人。上帝保佑他——我学到了男人在挪威本国无法取得的知识——若在国内,男人不是围着银腰带坐在高席上摆架子,痛饮啤酒,就是推着犁具闻老马的屁股味儿。我在公爵麾下活得很痛快——我像纳克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有人绊住我了——至少我享过青春的乐趣——”
克丽丝汀的眼睛一黑。“住口!你不觉得儿子们若陷入这种罪孽和不幸,害处未免太大了吗?”
“是的,上帝保佑他们别遇到那种事——但是他们不见得会模仿父亲的一切愚行。克丽丝汀,男人可以为贵族服务,却不被人黏住——”
“尔郎,书上说:‘拔剑的人将死于剑下’!”
“是的,亲亲,我听过这句话。可是你的祖先和我的祖先都在床上寿终正寝,行过涂油礼和一切宗教仪式。你只要想想你父亲——他少年时代也会使剑——”
“尔郎,那是战时,他们奉王命去协助保卫家乡,家父和其他的人才拿起兵刃的。可是父亲说过,上帝的本意不要我们基督徒执干戈对打——”
“这我知道。不过,自从太古时代亚当和夏娃吃下禁果以后,世界就是这个样子——我们生来就有原罪,这不能怪我——”
“你的话真可耻——
尔郎热烈打岔说:“克丽丝汀——你明明知道——我向来勤于忏悔,弥偿我的过失。说实话,我信教并不虔诚。小时候和少年时代我看得太多了——我爹是牧师会大爷们的好朋友——他们像灰猪在他屋里走来走去;艾利夫大主教当神父的时候,还有西格瓦特·兰德爵士和他们的随员……都来过,而他们只会吵架和酗酒——他们对自己的大主教好狠心——他们这些天天执掌圣物,高举圣体的人,不见得神圣,不见得爱好和平——”
“我们不宜批判教士——我爹常说,我们有义务尊敬他们的教士身份,服从他们,至于他们本身,惟有全能的上帝能够批判——”
“是——是的。”尔郎这句话拖得很长。“我知道他说过这句话,你以前也说过。我知道这方面你比我虔诚——不过克丽丝汀,像你这样一天到晚记恨,永远忘不了,我想不出你要如何体会上帝的佳言。令尊劳伦斯——他的记性也很好——噢,不!我不是批评令尊,他虔诚又高贵,你也是——可是你说话细声细气,满嘴蜜糖的时候,我却担心你正在回想旧委屈,上帝会判断你内心是不是和嘴巴一样虔诚——”
她突然趴倒在餐台上,以双臂遮住面孔大声哭。尔郎跳起来——她嘎声啜泣,身体抖个不停。尔郎伸手搂着她的双肩。
“克丽丝汀,怎么啦——?怎么啦?”他坐在她身边的板凳上,想扶起她的脑袋。“克丽丝汀——不,别这样哭法——我看你简直发疯——”
她坐起来,在腿上握起拳头。“我害怕;圣母啊,帮助我们大家吧——我真害怕——我的儿子们会有什么下场呢——?”
“克丽丝汀——你得适应一个想法——你不能再把他们藏在裙下——儿子们眼看要成年了。你还像母狗——”他翘着二郎腿;双手迭放在膝上,乏腻地俯视妻子——“只要牵涉到你的孩子,不论朋友和敌人,你一概扑上去。”
她猛站起来,扭紧双手默立了一会儿;然后在屋内走来走去。她不说话,尔郎也静静坐着看她。
她站在丈夫面前:“史库尔——你给儿子取了不吉利的名字。可是你希望这样——你希望已故公爵的灵魂在孩子身上复苏——”
“克丽丝汀,这是好名字。至于说不吉利——厄运有很多种。我为儿子取了我外曾祖父的名讳,并没忘记他身遭不幸,可是他依旧是国王,比那位制梳匠的孙子(意指史维尔国王)更有权利当国王——”
“你和堂哥慕南都为自己身为哈肯国王的近亲而骄傲——”
“是的,你知道我父亲的阿姨‘史库尔之女玛格丽特’把王族血统带进史维尔家族——”
夫妻站立良久,凝视对方的眼睛。
尔郎又走过去坐在高席上。他双手搭着两个武士的头颅,身体略向前弯;笑得冷淡又气人。
“是的,我的淑女贤妻,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不过你要明白,克丽丝汀——我现在成了无亲无友的穷人,却没有灰心。你该知道——我不怕父亲的家系在我手头永远失去权利和名声。我也遭逢不幸——可是我的计划若能成功,我们父子如今已坐在国王身边,那是我们天生该享受的大位。对我而言,比赛已结束了——但是克丽丝汀,我寄望于儿子——他们会赢回天生该享的权位。你用不着为他们伤心,也不要拼命把他们捆在这个偏僻的幽谷——让他们自由发挥吧,也许你先前可以看到他们又在父亲的世袭领地上生根——”
“噢,你嘴巴会说!”克丽丝汀眼眶里浮出愤怒的眼泪,但是她强忍着,歪嘴笑道:
“尔郎,我看你比孩子们更幼稚!你居然能坐着说这种话——今天纳克差一点步入基督徒提都不敢提的下场——若非上帝保佑——”
“是的,不过这回是我当上了上帝的媒介——”尔郎耸耸肩。
后来他又认真说:“这种事——克丽丝汀,你不用担心——可怜儿子,你就为了这件事吓得失去理智?”他往下看,几乎有点害羞说:“克丽丝汀,你要记得——已故的令尊日夜为我们的孩子祷告,也为我们大家祷告。我相信——这么好的人代为求情——有助于解脱悲惨的厄运——”她看见丈夫偷偷用大拇指在胸前画十字。
她精神失常,反而更激动:
“尔郎,你坐在我爹的高席上,认为儿子们靠他的土地生活,也能因他的祈祷而得救——”
尔郎面色转白:
“克丽丝汀,你的意思是说——我不配坐令尊劳伦斯的高席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