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不觉抬头看玛格丽特闺房的窗孔,百叶窗正在风中摇曳。她没看到任何人的面孔——那边暗得出奇。
她跪在血泊中,全力压着哈肯的手腕,为他止血,依稀觉得尔郎的部下服装不整站在四周。此时她看见尔郎灰白扭曲的面孔——他正用斗篷的下摆去擦血淋淋的佩剑——斗篷下没穿衣服,并且打赤脚。
她说,“你们哪一位去找条绷带来。你,布柔恩,去叫醒艾利夫神父——我们得把他扛到神父家。”
她接过仆人递给她的绷带,沿着断肢绑紧。尔郎突然用疯狂又冷酷的口吻说:
“谁都不准碰他!让他倒在原地——”
克丽丝汀心跳得好厉害,几乎要窒息了,但是她力图镇定说,“夫君哪,你知道这样是不行的。”
尔郎用力把剑尖插在地上。
“是的——她不是你的骨肉——这些年来,我每天都有这种感觉。”
克丽丝汀站起来,贴近他柔声说:
“可是,我为了她,宁愿这件事不要传开——如果瞒得住的话。”她转向四周的男仆,“我想诸位对老爷都很忠贞,除非他告诉你们哈肯和他决斗的原委,你们不会乱谈这件事吧?”
大家齐声说,是的。有一个人大胆说——他们听见女人尖叫,似乎有人要强暴她,大家才由睡梦中惊醒——后来有人跳到他们屋顶上,大概是失足踩到冰壳子,他们先听见物体滑地的声音,才听见庭院的巨响。克丽丝汀叫那个人安静。艾利夫神父正好跑过来。
尔郎转身进屋,他太太追上去,想冲到他面前。他要爬阁楼的梯子,她抢先抓住他的手臂。
“尔郎——你要怎么处置那孩子?”她目瞪口呆望着他疯狂的灰脸。
他不答腔——想推开她,但是她硬抓着他不放。
“停,尔郎,停——你的孩子!你不能确定——那个人没有脱衣服,衣冠整整齐齐的。”她绝望地叫道。
他大吼一声才回话——她吓得脸色死白死白——他说话很粗,嗓门因痛苦而完全变了。
她默默和咬牙怒吼的丈夫搏斗。最后她借着微光看见他的眼神:
“尔郎——我先去看她。我忘不了自己曾经和玛格丽特差不多——”
于是他放开妻子,踉踉跄跄倚着屋墙,像垂死的野兽不停地颤栗。克丽丝汀进去点一根蜡烛,然后走回来,越过他身边爬上玛格丽特的闰房。
烛光首先照到床前地板上的一只剑,又照出附近一只男人的断手。克丽丝汀把头饰脱下来——她出去找人之前,头饰已不知不觉垂在长发四周。现在她用头饰覆盖地板上的东西。
玛格丽特缩成一团,坐在床头的枕堆上,睁着一双大眼睛凝视克丽丝汀的烛火。她抓起床单来盖身体,赤裸的双肩在金发的遮掩下显得好白好白。屋里到处是血迹。
克丽丝汀的精神耐力崩溃了,不觉痛哭失声——看到这漂亮的孩子和种种恐怖的画面。实在很可悲。玛格丽特尖叫道:
“娘——爹要怎么处置我?”
克丽丝汀实在忍不住——尽管她深深同情小姑娘,但是她的爱心似乎缩小和硬化了。玛格丽特居然不问父亲如何处置哈肯。克丽丝汀眼前出现一个画面——尔郎躺在地上,她父亲拿着血淋淋的宝剑站在那儿,而她自己——但是玛格丽特留在原地不动。玛格丽特黏着她,全身发抖,都快吓疯了,克丽丝汀坐在床边,尽力安慰小姑娘,可是她对爱琳这个女儿不觉又生出轻蔑的厌恶感。
她们就这样坐着,尔郎由地板的活门爬上来。他现在穿得整整齐齐。玛格丽特尖叫一声,躲进继母怀里——克丽丝汀抬眼看丈夫——他现在很平静,脸色却苍白又古怪。他第一次显得这么老。
他静静地说:“克丽丝汀,你下楼吧——我要和我女儿单独谈话。”她乖乖服从。她仔细将小姑娘安置在床上,以被单盖好身子,直遮到下巴,自己爬下楼梯。
她学尔郎,把衣服穿好——今晚胡萨贝庄园谁也睡不着了——她开始安抚惊慌的小孩和女佣人。
第二天早晨风强雨骤,玛格丽特的侍女以囊袋扛着一切财产,哭哭啼啼离开庄园。主人直接赶她走,说她出卖小姐,理当活生生剥皮。
接着他盘问别的仆人——秋天和冬天英吉莱芙跟女佣们睡,不再睡玛格丽特的闺房,他们不疑心有鬼吗?看门狗又怎么会锁在她们屋里呢?但是她们尽可能否认。
最后他在夫妻独处时责骂妻子。克丽丝汀伤心又乏腻,仔细听他说,并柔声抵挡他不公平的指责。她不否认曾经担忧,却忍住没说出心底的话:每次她为玛格丽特而规劝他们父女,他们从不感激,老是恶意相向,所以她没将满腔疑虑说给丈夫听。但是她凭上帝和圣母发誓,她不知道也没想过这个人会半夜爬进玛格丽特的阁楼。
尔郎轻蔑地说:“你!你亲口说过,你还记得当年和玛格丽特差不多——上帝知道,我们共同生活的许多年间,你天天提醒我,你忘不了我对你的欺负——其实你的意志和我一样坚强,而许多麻烦不是我造成,是令尊不让我娶你才造成的——我从开始就有心弥补罪过。你看见吉萨姆庄园的金饰”——他用力抓住妻子的手,提起来,当年他在吉达露送她的两枚戒指在烛光下闪闪发亮——“你会不知道其中的含义吗?多年来,你天天戴着你献出童贞时我送给你的指环。”
克丽丝汀乏腻又悲哀,眼看要昏倒了;她低声说:
“尔郎,我怀疑你还记得当年夺去我童贞的情景——”
他用双臂夹着脑袋,倒在长凳上打滚。克丽丝汀在不远处坐下来——她真希望能帮助丈夫。她知道,尔郎曾淫人妻女,如今女儿受人侵害,所以这场大难对他的打击特别重。而他惹出麻烦,从不承认自己的过失,当然不会为这件事责怪自己——惟一能怪的只有她了。可是她并不气愤,只觉得悲哀,并为将来的结果忧虑。
她不时上去陪玛格丽特。小姑娘白灼灼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双眼瞪着前方。她还没问起哈肯的遭遇——克丽丝汀不知道她是不敢问,还是被自己的遭遇吓糊涂了。
下午克丽丝汀看到尔郎和冰岛人克龙淋着大雪走向军械库。不久以后,尔郎一个人回来。他来到烛光下,由她身边走过,克丽丝汀抬头看了他一眼——后来就不敢瞥视他藏身的角落了。她看出丈夫非常颓丧。
稍顷,她有事到储藏屋,双胞胎伊瓦和史库尔跑过来说,冰岛人克龙那天晚上要走了——克龙书记和小男孩很要好,他们都为此而伤心。他正在收拾行李,今晚要下山到柏西——
她已猜出事情的原委。尔郎要把女儿嫁给书记克龙,可是他不愿娶一个失足的少女。这场谈判对尔郎意味着什么——她头晕目眩,实在没有勇气多想。
第二天神父住宅传来一句话。“艾德莱德之子哈肯”要求和尔郎谈谈。尔郎答复说,他跟哈肯没什么可谈的。艾利夫神父对克丽丝汀说;哈肯就算能活命,也将残废一辈子——他除了右手被砍掉,从佣人房屋顶落地时,背脊和臀部还受了重伤。他要动身回家,神父答应为他找一部雪橇。现在他全心忏悔自己的罪行——他说无论法律如何规定,玛格丽特的父亲都不算越权;不过他希望大家尽力遮掩这件丑事,别让他的恶行和玛格丽特的耻辱张扬开。下午他被扛上艾利夫神父由瑞普镇借来的雪橇,由神父亲自陪他去高尔谷。
次日是“灰星期三”,亦即四旬斋的第一天(因为要在信徒身上撒灰而得名),胡萨贝庄园的人必须到文雅的教区教堂做礼拜。但是傍晚时分,克丽丝汀请神父的助手让她进入庄园的小礼拜堂。
她跪在欧姆的坟前,为他的亡魂念主祷文,觉得额头上还有余灰。
现在欧姆葬在石碑下,大概只剩一小堆骸骨了——只剩骨头、头发和下葬服装的碎片。家人捡出她妹妹的骸骨,运往哈马和父亲合葬时,她曾看见那堆骨头。尘与灰——她想起父亲漂亮的容颜,想起母亲多皱的面孔和一双大眼睛,以及依旧苗条轻巧的体态。他们躺在石碑下,分崩离析,像人去后倒塌的破屋子。画面一一出现又消失——娘家焚毁的教堂;他们到瓦占时骑马经过的西尔沙谷农庄——屋子空着,破旧不堪,耕地的人天黑后就不敢走近那儿。她想起去世的亲人——他们的音容笑貌——如今他们已到另一个世界,想起他们的容貌叫人徒增感伤;一个人明知家园荒弃,朽木已化为尘土,回想起来就是那种滋味。
她坐在空教堂的墙凳上,冷冷的熏香味使她一直回想死者的容颜和世事衰颓的面貌。她无力提升灵魂,瞻仰亲人置身的天堂国度——世间的一切真、善、爱,最后都珍藏在那里。她每天为亡魂祈求平安,可是她觉得,他们的灵魂在人世间本来就比她成年后安详得多,她竟为他们祈祷,实在很奇怪,也不太恰当。艾利夫神父说过,为死者祷告总是好的——就算亡魂已在天围得到平安,至少对她本身有好处。
可惜祷告救不了她。她总觉得,等她疲惫的身心终于在墓碑下腐朽,不安的灵魂仍注定要在四周徘徊,像悲伤的冤鬼绕着破农庄的残骸哭泣。罪恶在她的灵魂中仍有一席之地,像野草的根部组织深嵌在土壤中。它不再开花,送出光彩和气味,但它仍在土里,白惨惨,生命力却很强。她看丈夫绝望,心里涌出无限柔情,可是她无心也无力阻止苦涩和愤怒的心声:你能跟我说这种话吗?你忘了我曾献出海誓山盟和童贞?你忘了我曾是你最亲爱的恋人?但她知道,这个声音永远在心底质问他,而她却会装出遗忘的口吻和丈夫说话。
她想象自己拜伏在圣奥拉夫的神龛前面;抓住远在瓦兹菲尔德教堂的爱德温修士遗骨;用手捏着那具装有圣女尸衣碎片的圣骨匣,以及一位不知名血证证人的骨头碎片——以这些死后仍保存部分灵魂优点的小遗迹作为护身符——正如古战场荒坟中挖出的锈剑仍附有神奇的魔力。
第二天,尔郎骑马进城,只带了武夫和另一位部下,他整个斋戒期没有回胡萨贝庄园,但是武夫曾来接他的侍卫团,带他们参加欧克幽谷的斋戒中期会议。
武夫单独和克丽丝汀谈过话,说尔郎和尼达洛斯的德国籍金匠提德肯·包斯讲好了,等复活节一过,就把玛格丽特嫁给提德肯的儿子吉拉克。
尔郎在复活节回家。他现在心情平静多了,但是克丽丝汀看得出来,他曾逃避许多问题,这个阴影却不可能轻易挥开——也许因为他不年轻了,也许因为没有一件事叫他如此屈辱。玛格丽特好像不在乎父亲如何安排她的前程。
有一天傍晚,夫妻单独在屋内,尔郎说:
“如果她是我的婚生子——如果她母亲不是别人的妻室——我决不会在这种情况下把她嫁给陌生人;我会保护她和她的孩子。目前这办法很丑陋,但是,基于她的出身,惟有合法的丈夫最能保护她。”
克丽丝汀为玛格丽特做好一切离家的准备,有一天尔郎粗声粗气说:
“看来你的身体不便跟我们进城哕?”
“你若希望我去,我会去的。”克丽丝汀说。
“我何必希望呢?以前你对她从未尽过母职,现在也不必扮演母亲的角色——婚礼不见得太愉快。拉斯佛德府的冈娜夫人和她的媳妇答应代表我方的亲戚。”
于是克丽丝汀留在胡萨贝庄园,尔郎则到尼达洛斯,把女儿交给叶提德肯之子吉拉克。
17
那年夏天圣约翰弥撒日以前,“尼古拉斯之子冈诺夫”回到修道院。当时尔郎正在城里开佛洛斯塔会议;他捎信给娇妻,问她能不能进城去迎接小叔子。克丽丝汀身体不太舒服,但她依约前往。她和尔郎碰面后,尔郎说他弟弟的身体似乎完全垮了。“蒙克峡湾”修士团的北征壮举好像不太成功。他们建的教堂不可能圣化,基于时局,大主教没有办法到遥远的北方去;他们始终只能在流动圣坛前做弥撒。最后他们连仪式用的面包、酒、蜡烛和油都不够用;冈诺夫修士和亚斯拉克修士动身到瓦果堡去拿这些东西,拉普人对他们念咒语,害他们翻船,只得在小岩洲上坐了三天三夜——后来两个人都病了。亚斯拉克修士不久便去世。长斋期当地找不到面粉和药草来配干鱼吃,很多人染上坏血病。于是布柔哥文的哈肯主教和牧师会会员亚涅神父(新任大主教巴尔爵士到罗马教廷去受封,他担任尼达洛斯大教堂牧师会的首脑)命令幸存的托钵僧返乡,由瓦果堡的教士们照顾蒙克峡湾的信徒,等待进一步的命令。
克丽丝汀毫无准备,但她再看到冈诺夫,仍不免大吃一惊。次日她陪尔郎到修道院,被请入客厅,冈诺夫进来了——他弯腰驼背,一圈头发转成灰白,眼珠子凹陷,眼下的皮肤布满皱纹,呈深棕色,整张脸皮倒是又白又平,上面有铅灰色的斑点,他由长袍的袖口伸出手来迎接她,肤色像补钉似的。他微微笑——克丽丝汀发现他掉了好几颗牙齿。
他们坐下来交谈片刻,但是冈诺夫好像忘了说话的方法。兄嫂告辞之前,他自己也这么说。
他含笑说,“不过尔郎,你没变——似乎一点都没老。”
克丽丝汀知道她自己现在很邋遢。尔郎则十分标致,站在那儿,高高、瘦瘦、黑黑,衣着华美。不过克丽丝汀认为他也变了很多——奇怪,冈诺夫居然看不出来——他以前眼光锐利极了。
夏未有一天,克丽丝汀待在衣物阁楼里,由拉斯佛德庄的冈娜夫人陪伴她——现在克丽丝汀产期将届,夫人特地到胡萨贝来帮忙。她们站在那儿,听见纳克和布柔哥夫在院子里磨刀,并唱一首粗俗的歌曲,放大喉咙高声唱。
他们的母亲气得发狂——冲到孩子们身边,痛骂他们一顿。她追问儿子是向谁学的——看来是传自佣人房,不过,到底哪一个佣人教坏了孩子呢?大男孩不肯说。后来史库尔由楼梯下走出来,叫母亲别声张,说他们是听父亲唱这首歌才学会的。
这时候冈娜夫人说话了。他们不怕上帝吗?竟敢唱这种玩意儿——现在他们晚上睡觉,随时有可能失去母亲,天亮前就变成无母的孤儿哩!克丽丝汀不再说什么,默默走进屋内。
后来她在床上躺一会儿,纳克进来找她。他抓起母亲的手,一句话也不说,开始幽幽哭泣。于是她用温柔和调笑的口吻跟他说话,叫他别哭;她已度过六次分娩的难关,第七次一定能平安熬过来的。大孩子越哭越厉害。最后她只得让纳克爬到她和墙壁之间,他搂着她的脖子,脑袋贴在她胸前流泪,直到女仆端晚餐进屋才下床;但是克丽丝汀问不出他伤心的理由。
现在纳克十二岁了,以年龄而论,他算相当魁伟,喜欢装出雄赳赳的大人气,但他心肠很软,他母亲有时候觉得他还像小孩,他已经能体会同父异母姐姐的不幸;母亲不知道他是否也看出父亲最近变了多少。
尔郎生气的时候,一向爱说最难听的话——但他以前除了气愤,从不厉声骂人;而且他冷静下来,总会设法弥补。可是现在他能心平气和说出最凶最丑的话。本来他习惯诅咒,后来发现太太会伤心,艾利夫神父也会生气,而他已渐渐对神父生出敬意,所以他多多少少改正了恶习。但他从来不说下流或不成体统的话——这方面他比许多生活纯净的人更守规矩。现在克丽丝汀听儿子们说脏话,自己又怀孕在身,而他们的话是向父亲学的,她非常伤心,可是最叫她痛心的是:她发现尔郎很幼稚,以为嘴边说些脏话,就能发泄女儿堕落的耻辱。
冈娜夫人告诉她,玛格丽特在奥拉夫弥撒日前几天生下一个胎死腹中的儿子。夫人说,听说玛格丽特还算满足——她和吉拉克处得不错,他对她也和和气气的。尔郎进城曾去看他女儿,虽然他对吉拉克这个女婿不太热心,吉拉克倒是盛礼欢迎岳父。自从女儿离开胡萨贝庄园,尔郎从不提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