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根福莉站起身——她静立了半晌,才鼓起勇气走到丈夫身边,把手搭在他肩上。他伸手抱着她,她则俯身将额头贴在他胸口;他觉得妻子哭了;便搂住她,面孔俯贴着她的头颅。
“喏,蕾根福莉,我们去安歇吧。”他说。
两个人一起走向十字架基督像,对它鞠躬,并在胸前划十字。劳伦斯念晚祷文;他清晰又低柔地说着教会语言,他太太跟着念。
他们脱下衣裳。蕾根福莉躺在床铺内侧——现在枕头堆得比从前低,因为最近她丈夫常常头晕。劳伦斯闩好房门,刮点灰沙来盖住炉火,吹灭了烛光,躺在她身畔。他们在暗夜中躺着,手臂相接,不久指头便交缠在一起。
“伊瓦之女蕾根福莉”暗想——真像新的洞房花烛夜,却是一个奇特的花烛夜。幸福和悲哀一起涌上心田,她仿佛在大浪中翻滚,感觉灵魂的根第一次得到自由——死神的手也第一次拉扯她。
她柔声祈求道,“劳伦斯,跟我说说话。我好累——”
男人悄悄说:
“‘凡劳苦负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会使你们得到安息’,主耶稣说的。”
他伸手搂着妻子的双肩,把她拉近来。他们脸贴脸躺了一会儿。她细声细气说:
“现在我求圣母代我求情,夫君,你若死了,但愿我不苟活太久。”
他的嘴唇和眼睫毛轻轻接触她的面颊,轻得像蝴蝶的羽翼。
“我的莆根福莉,我的蕾根福莉——”
14
今年秋天和冬天,克丽丝汀守在胡萨贝庄园,什么地方都不旨去——她借口说有病;其实她只是倦怠罢了。她一生从未如此倦怠过——倦于取乐,倦于伤心。尤其倦于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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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暗想道,等这个胎儿出生就会好一点——她渴慕腹内的胎儿;把他当做救星。如果是儿子,她父亲又在他出生前去世,孩子就照她父亲命名。她认为自己一定会深爱他,亲自哺乳——她好久没喂婴儿吃奶了。想到她马上又要抱个乳儿,竟向往得流下眼泪。
她恢复前几年的作风,把儿子召集在膝畔,尽量教他们一点规矩和礼仪。她觉得这是顺从她父亲的嘱咐,自己心灵也平安一点。现在艾利夫神父开始教纳克和布柔哥夫字母及拉丁文,孩子们读书,克丽丝汀常到神父家坐坐。他们的求知欲不强,而且个个狂野又蛮横,只有高特例外,所以他仍是尔郎所谓“母亲的洋娃娃”。
尔郎在万圣节(11月2日)左右从丹麦回来,兴高采烈。他曾受到公爵和英歌伯柔太后的隆重招待,他们衷心感谢她送的银器和皮毛;他曾参加马上枪术比赛,追猎公鹿和母鹿;分手时,奴特公爵赐给他一匹黑色的西班牙种马,太后则问候其妻,并送她两条银灰色的长型猎犬。克丽丝汀觉得这种外国狗看来很奸诈,怕它们伤到小孩。全乡的人大谈那匹西班牙骏马。不错,尔郎骑着长腿的轻便名驹,显得很神气;但是这种马不适于北国环境,天知道它在山路上要怎么走法。然而,尔郎无论到什么地方,总要收购最漂亮的黑母马,组成一个看上去相当壮观的马队。以前“尼古拉斯之子尔郎”习惯为马儿取外国名字:“贝尔柯罗”和“贝雅”之类的;但是,他说这匹马很珍贵,用不着好名称来当装饰品——叫它“煤烟”就够了。
尔郎气太太不陪他到任何地方。他看不出她有病嘛!她这次既没晕倒也没呕吐!还显不出任何怀孕的迹象——她脸色苍白,全身倦怠,一定是成天坐在屋里斟酌他的过失,闷出来的。圣诞节到了——夫妻起了激烈的争执。尔郎再也不像从前那样为他的脾气向妻子道歉了。以前他们起冲突,他总认为错在他。克丽丝汀品性好;她永远对,他在家乏腻和不安,只是他天性如此,受不了太多美德和正义。但是今年夏天他发现岳父不止一次支持他,认为克丽丝汀缺乏妻子的淑德和耐性。他这才想到,她小心眼,凡事看得很严重,难得原谅他无心的过失。当他有时间思考,总会请她原谅——她嘴里答应,后来他才发现事情只是藏在她心底,并未真正忘记。
于是他频频离家,现在常带其女玛格丽特同行。闺女的教养是他们夫妻不和的一大原因。克丽丝汀没说什么,但是尔郎知道她和别人的想法,他在各方面都把玛格丽特当做婚生子,玛格丽特陪父亲和继母出门时,别人也把她当做婚生子来接待。兰波结婚,她是女傧相之一,披长发,戴金花冠。很多女人都不太高兴,但是劳伦斯一一说服她们;西蒙也吩咐大家别对尔郎提出异议,或者跟闺女本人说——这孩子出身不幸,不能怪她呀。克丽丝汀发现尔郎想将玛格丽特嫁给戴武器的仕绅,虽然她是私生女,很难在上流人物间立足,但是凭他现在的身份,他自信可以安排成功。如果大家相信尔郎能保住并增添家族的财富,也许还有可能。可惜尔郎虽受人爱戴和尊崇,却没有人相信胡萨贝的财富能持久。所以克丽丝汀怕尔郎嫁女的计划难有好下场。她不喜欢玛格丽特,但是很同情她,怕她的自尊有一天会受打击——不得不嫁给比预期中卑微的对象,过一种和尔郎娇纵她时截然不同的日子。
圣烛节(2月2日)之后,有三个人由佛莫庄园来到胡萨贝;他们匆匆乘雪橇爬山越岭,代“安德列斯之子西蒙”送信给尔郎。西蒙信上写道:他们的岳父病得很严重,看样子活不长了;劳伦斯曾吩咐,如果可能,请尔郎到西尔地区一趟;他想跟两个女婿谈谈他死后诸事的安排问题。
尔郎一直偷瞟他太太。现在她肚子大了,面孔苍白又消瘦——显得好伤心——眼泪随时要流出来。他渐渐后悔冬天对她的态度——她父亲的病不是突如其来的,假若她背负着秘密的哀愁,他实在该原谅她不讲理的作风。
他一个人乘雪橇翻山,可以迅速往返西尔地区;若带妻子同行,可就耗时又辛苦了。而且这样一来他必需逗留到四旬斋的武器检阅之后,从那边出发去会晤警长们,另外还有几个会议必须参加。他们启航时,离她的产期一定很近——克丽丝汀连身体好好的时候都受不了大海!但是他不忍叫克丽丝汀见不着父亲最后的一面。晚上他们上床后,他问她敢不敢远行。
她哭着投进他怀抱,满怀感激,后悔冬天对他太不亲切;他觉得自己的好意得到了酬赏。尔郎变得和蔼又温柔,每当他害女人伤心,又看人当他的面发泄,他总是如此;后来他对克丽丝汀的幻想十分宽容。他一开始就说,这回不带孩子去。可是做母亲的人说,纳克是大男孩,不妨看看外公谢世。尔郎一口回绝。于是她又说伊瓦和史库尔太小,不宜留给女佣照顾。他们的父亲又说不能带去。她说劳伦斯很喜欢高特。尔郎说,不——以她的情况——蕾根福莉一方面要顾女儿分娩,一方面丈夫又卧病在床,已经够艰辛了——而他们回程要带个新生的婴儿,也很艰苦。她得将小孩寄养在劳伦斯的某一处农庄,不然就在柔伦庄逗留到夏天——那他必须先回来。他一遍又一遍向她阐述;但他尽量把口气放得平和又讲理。
接着他考虑由尼达洛斯带一两件岳母在丧宴上用得着的东西——酒、蜡、白面粉和玉蜀黍之类的。最后他们出发了,在葛屈德弥撒日前一天抵达柔伦庄。
不过,克丽丝汀发现这次回家和她想象的不一样。
能再见父亲一面,她本该欢欣鼓舞。想起父亲为她回来而兴奋,并感谢尔郎,她真的很开心。但她觉得自己被摒除在门外,许多事情都不能参与,心里很难受。
离她的产期只剩短短一个月,劳伦斯完全不准她参加看护的工作;晚上大家不要她轮流守夜;家里忙得不可开交,她母亲却不让她动手帮忙。白天她一直坐在父亲床边,但父女难得单独相处。几乎每天都有客人——朋友们来见“布柔哥夫之子劳伦斯”最后一面。访客害父亲非常疲劳,但是他很高兴。他跟每个人诚诚恳恳、爽爽快快交谈,无分男女老少和贫富——谢谢他们的友谊,请他们为他的亡魂祷告——上帝恩准我们来生再重逢!夜里只有亲人陪他,克丽丝汀躺在楼上的厅堂,凝视暗处,想到父亲病危,自己的心胸憋曲又愚昧,彻夜不能安枕。
劳伦斯的末日迅速逼近来。他一直苦撑,照常活动,等兰波生下小孩,蕾根福莉不必常常去佛莫庄园为止。有一天更亲自驱车去看女儿和外孙女;小娃儿取名为妩芙希尔德。后来他就卧床不起,似乎不可能再下床了。
他躺在上厅楼下的大房间。他现在不能垫高枕头,家人遂在高席的长凳上为他铺了一张床——脑袋垫高他会头昏,不时晕倒和心肌痉挛。他们不敢再为他放血;秋冬两季常常放,如今他血液都快排干了;他只吃得下一点东西。
他优美的轮廓如今尖尖的,以前面孔被太阳和风霜弄出健康的色泽,现在棕色褪尽;黄得像枯骨,嘴唇和脸色都白惨惨没有血色。浓密的头发像亚麻洒满白霜,久未修剪,在蓝花枕套上,看来凋萎无力;但是他最大的改变是下半截面孔和喉头长满粗粗的灰胡楂,喉部的肌腱像粗绳子鼓出来。劳伦斯在圣日以前向来要仔细刮胡子。他的身体瘦得跟骷髅差不多。但是他说躺在床上不动很舒服;心情始终高高兴兴的。
家人杀牲口、酿酒、烤面包,准备丧宴;拿出寝具来铺在所有床位上,仔细进行——凡是能提早完成的工作都做完了,以便最后的挣扎来临时,样样能平静无波。劳伦斯听说家人备妥一切,非常开心——他最后的盛宴可不能比柔伦庄举行过的酒宴差哟;他将体体面面让出土地和人员的管理权。有一天他想看看那两头要送给艾瑞克和梭尔蒙神父、并跟在葬仪队后面的母牛。家人把牛牵进大厅。整个冬天,它们享受到双份的饲料,现在是春天的饥馑期,它们倒肥得像奥拉夫弥撒日的畜场牲口。有一头牛在大厅地板大便,他笑得最厉害。但是他怕太太累坏了。克丽丝汀自以为是杰出的主妇——在史考恩地区她颇具盛名;可惜和母亲一比,她简直算不了什么。
蕾根福莉怎么能完成这一切工作,谁都想不通——而她又好像随时不离丈夫左右,每晚也轮流守夜。
她把手伸进丈夫的大手掌内,“夫君哪,别为我操心。你去世后,我会抛下一切挂心的事情,好好休息。”
“布柔哥夫之子劳伦斯”几年前在哈马城的布道托钵僧教堂买到一处坟穴,“伊瓦之女蕾根福莉”打算带丈夫的遗体去那边,住在附近;她要寄宿在城内的托钵僧招待所。不过棺材得先抬进此地的奥拉夫教堂,送教会和神父们一笔厚礼;种马也将连同盔甲和武器送去那边,日后再由尔郎以四十五马克银币赎回来。尔郎和克丽丝汀的某一个儿子可能会得到这些遗物——如果她腹内的胎儿是男婴,最好送给他——病人笑着说,这个新娃儿将来也许会变成“柔伦庄的劳伦斯”呢。穿越固德布兰斯幽谷的路上,尸体还得在某几座教堂过夜——劳伦斯的遗嘱提过要送这些教堂钱币和蜡烛。
克丽丝汀身体不舒服,却和灵魂的悲哀、纷扰有关。她不能骗自己了——她在家愈久,心情愈难受。她看出父亲大限将届,跟他最亲近的是妻子而非女儿,她觉得很伤心。
她从小就听说,她父母的生活是和谐、诚信和互爱的最佳婚姻典范。她未加思考,只觉得他们之间有隔阂——一道模糊的阴影,使他们家的生活虽然平安亲切,却沉闷不堪。现在她的父母之间再也没有阴影了。他们静静聊天,大抵谈日常的小事;可是克丽丝汀觉得他们的目光和口吻含有新的默契。她发现母亲不在父亲床边时,父亲老是找她。他自己劝妻子去休息,然后心绪不宁躺着苦等;等妻子进来,病人似乎又找回平安与快乐。有一天,克丽丝汀听他们谈起天亡的子女;但他们似乎很幸福。艾瑞克神父过来念书给劳伦斯听,蕾根福莉总是坐在一旁,劳伦斯常常抓起太太的手,把玩她的手指头,转动上面的戒指。
克丽丝汀知道父亲仍旧深爱她。但她现在才看出他爱她母亲。她了解男人对同甘共苦相伴生活的妻子,和只分享快乐、吸收亲情的儿女,感情一定不相同。她哭着向上帝和圣奥拉夫求救——她想起去年秋天,父女在小山上含泪相别,她真不希望那就是最后的道别!
夏半年开始那天(4月14日),克丽丝汀生下第六个儿子,五天后她就起来,到厅堂坐着陪她父亲。劳伦斯不喜欢这样——他家没有一个产妇不上教堂做还愿弥撒就先走到户外的。他说,除了艳阳高挂时刻,她至少不该穿过院子。他谈起这件事,蕾根福莉注意听。
她说,“夫君哪,我刚才想,我们这些女眷很少听你的话,老是爱怎么做就怎么做。”
她丈夫笑道,“你以前没发现?那就不能怪你弟弟特龙德哕——你不记得他老是骂我老太婆,让你们这些女眷占上风?”
艾瑞克神父天天过来看垂死的病人。老神父几近失明,但是他用挪威语念创世纪的故事,用拉丁文念福音和诗篇,流利如昔,因为书本他都背熟了。不过劳伦斯几年前在沙镇买了一本大书,最喜欢人家念给他听——可惜艾瑞克神父眼睛不好,没办法念。于是劳伦斯叫克丽丝汀试试看。等她稍微看惯这本书,她发现不难念,而她能为父亲做点事情,觉得很开心。
这本书包含“畏惟”和“勇气”、“信仰”和“怀疑”、“身体”和“灵魂”……之间的辩论。还有圣徒们的传奇,不止一篇提到有人生前被夺去魂魄,见识了地狱的痛苦、炼狱之火的灾难和天堂的幸福。现在劳伦斯大谈炼狱之火,预料自己马上要进去;但是他毫不恐慌。他指望亲友和神父代为祷告求情,坚信圣奥拉夫和圣汤玛士今生会给他力量,以后也会使他坚强,通过最后的考验。他听说信仰坚定的人眼前会一直出现灵魂通过烈火后所达成的幸福。克丽丝汀觉得她父亲欢欢喜喜想着即将来临的一切,视为男人气魄的考验。她依稀想起小时候山谷王臣出发去对抗艾瑞克公爵的情景——她父亲期待死亡,就像当年期待冒险和战争。
有一天她对父亲说,他此生好像经历过许多考验,大概会轻轻松松通过来生的试探吧。劳伦斯回答说:现在他不以为然。他是富人;他出生于贵族世家;他在世上有朋友,此生又样样发达。“我最大的悲哀是一辈子没见过母亲,子女又夭折——不过这些再也不算悲哀了。生前的其他忧虑也是如此—一再也不算悲哀了。”
克丽丝汀念书时,她母亲老是在场;还有陌生人;尔郎也喜欢坐着听。人人都爱听书中的内容——她自己则受到很大的震撼,变得绝望无依——心想自己明明知道是非,却老爱做错事。她为婴儿担心——晚上不敢合眼,怕他不受洗就夭折。她叫两个女人随时熬夜守着,自己还不敢入睡。她的另外几个小孩出生不满三天就受洗了;但是这个娃儿健康强壮,他们想为他取名叫“劳伦斯”——而幽谷的人有个惯例,不容小孩子照活人来命名。于是婴儿的施洗命名式一拖再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