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丽丝汀满面通红。她双手颤栗,不敢看尔郎。怒火在心中燃烧——两位陌生的贵夫人、欧姆和佣人都坐在这边。原来这就是尔郎的阔亲戚所谓的朝廷礼貌……
巴德爵士低声说一句话,只打算让邻座的人听: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笑话好讲——尔郎婚前居然这么不自重。尔郎啊!我在‘布柔哥夫之子劳伦斯’面前为你担保过。”
尔郎热烈回嘴说:“是的,养父,魔鬼知道你这样做太不聪明,我奇怪你竟会这么傻。你——我想你清楚我的事——”
这一来慕南说话可就没有遮拦了。
“是的!我现在要说说这件事为什么好笑。巴德,我去找你,说要帮助尔郎促成这段姻缘,记不记得你跟我说什么?——不,现在我要说出来。尔郎该知道你对我的看法——我说,他们之间的状况是如此如此,万一他娶不成‘劳伦斯之女克丽丝汀’只有上帝和圣母知道会出什么疯事。于是你向我说,我乐于让尔郎娶他玩弄过的闺女,是不是因为她长久没怀孕,证明她不会生育?我想你们知道我的为人,你们大家——你们知道我对堂弟是一片真情——”他激动得哭出来。“上帝和圣徒作见证——堂弟,我从不垂涎你的财产——何况我要继承胡萨贝庄园,中间还有冈诺夫这层阻碍呢。巴德,你知道,我曾答复你说——克丽丝汀生下第一个儿子,我要把象牙剑鞘的金头匕首送给他——你现在就可以拿去了。”他含泪大吼,把昂贵的武器沿着餐桌扔给她:“如果这胎不是儿子,明年也会有一个——”
克丽丝汀流下羞耻和愤怒的眼泪,她拼命忍耐,总算没有大哭。两位陌生的贵夫人静静吃喝,仿佛习惯了这种场面。尔郎凑在她耳边,叫她收下匕首,“否则慕南会闹一整夜。”
慕南又说:“是的,克丽丝汀,我不否认,我乐于叫令尊看看,他代你表明意志时,未免答得太轻率了。劳伦斯真高傲——我们配不上他,当真——而你也太优美太纯洁,不该嫁给尔郎这种人。听他说话的口吻,似乎以为你晚上不会做别的事,只会唱修女院的圣歌。我对他说:‘亲爱的劳伦斯,令媛是美丽、朗健、活泼的少女,而我们国家的冬夜又长又冷——’”
克丽丝汀拉下布帽来遮脸。她大声啜泣,想要离席,但是尔郎又拉她坐下。
他激动地说:“安静,别理慕南——你一定看得出来他醉得很厉害吧——?”
她觉得卡群夫人和薇尔波夫人都嫌她怯懦,不能克制自己。但她忍不住一直哭。
“彼德之子巴德”气冲冲说:
“闭住你的臭嘴。你素来像猪猡——但是你最好别用脏话来打扰一个生病的女人——”
“你说‘猪猡’——?对,真的,我的私生子比你多。不过,有一件事我可没做过——尔郎也没做过——硬叫别人代理我们当父亲——”
尔郎跳起来,“慕南!现在我呼吁在我家保持肃静!”
慕南用力敲餐桌,杯盘都跳起来。“噢!呼吁你的尾巴保持肃静吧!——我们的孩子认亲生的老子当父亲——过你所谓的猪猡生活!我们的儿子不在亲戚家当佣人。但是你儿子跟你同桌进餐,却坐仆人凳。我认为这是奇耻大辱——”
巴德爵士一跃而起,拿一个细嘴瓶,对着慕南甩过去。两个男人揪斗,桌面半斜,食物和容器都滑进外凳的佣人腿上。
克丽丝汀脸色死白死白,半张着嘴巴。她看了武夫一眼——他大声笑,笑声粗鲁又邪门。接着他抓住桌面,推回原位,推到两个揪斗的男人面前。
尔郎跳上桌,跪在残羹剩菜间,由腋下抓着慕南的手臂,把他拉起来——自己的脸因用力而涨得发紫。慕南踢尔郎的养父,害他口吐鲜血,但是尔郎立刻将他甩到餐桌对面的地板上,自己跟着跳过去——喘得像风箱。
慕南站定脚跟,扑向尔郎,尔郎躲开一两次,然后突然跳到他身上,以长腿和长臂紧紧夹住他。尔郎柔软如猫,慕南身体又重又结实,站稳了,谁也甩他不动。他们在大厅四周挣扎,女佣大声喊叫,没有一个男人出手去劝架。
这时候肥胖的卡群夫人慢吞吞由座位上站起来,静静走到餐桌对面,仿佛正在爬她家的储藏室楼梯似的。
她用浓浊的长音说:“够了,放开他,尔郎!夫君哪,你真不应该——跟老头子和近亲说这种话——”
男士们都服从她的命令。慕南乖乖站着,让妻子用布帽边去擦他的鼻血。她叫他上床,领他到南面的厢形床铺,他乖乖跟过去。他太太和一位男仆为他脱衣,扶他上床,把厢门给关上。
尔郎已走向餐桌。他在武夫身旁倚桌而立,武夫一动也不动。
他用伤心的口吻说:“养父!”似乎把妻子给忘了。巴德爵士坐着猛甩头,泪珠子沿着面颊滚下来。
他不停啜泣和喘气说:“武夫根本用不着帮佣。哈尔德死后,你本可得到那座农场——你明知我是要给你的。”
武夫说:“你给哈尔德的农场并不气派——你为尊夫人的使女买到一个便宜的丈夫。他整地、耕田、改善土质——我认为由我弟弟们继承才合理。何况,我不想定下来当农夫——更不想住在那个山腰,俯视哈斯特奈斯庄园的院子——我仿佛天天听见巴尔和薇尔波的声音,骂你给私生子的礼物太重了。”
巴德仍旧流泪说:“武夫,你打算跟尔郎远行的时候,我说要帮助你。你一成年懂事,我就一五一十说出真相。我请你向父亲求援——”
“我认小时候养我的人做父亲,那人名叫哈尔德。他对娘对我都很好。他教我骑马和使剑——我记得巴尔有一次说过,就跟乡巴佬使棒棍似的。”
武夫扔出他手上的小刀,刀子咻咻飞过桌面。他起身捡起来,在大腿背上抹两下,又插入刀鞘中。然后他转向尔郎:
“现在宣布散席,叫大家去睡觉吧!你没看见你太太还不习惯我们亲戚饮宴的方式吗?”
说完他就离开大厅。
巴德爵士目送他——他坐在那儿,缩在天鹅绒椅垫之间,似乎突然衰老了。他的女儿薇尔波和一位男仆扶他起来,带他出去。
克丽丝汀独自坐在高席上,眼泪流个不停。尔郎想去拉她,她用力打掉他的手。她走过厅堂,双脚晃了一两下,丈夫问她是不是病了,她粗声粗气说:“没有。”
她不喜欢这种封闭的厢形床铺。娘家的床铺只用纬幔隔着,里面的空气不太闷热。今天晚上更糟糕——她根本喘不过气来。她觉得胸骨下有个硬块压着她,一定是胎儿的脑袋——她幻想胎儿的小头颅夹在她的心脏底部——害她窒息,以前尔郎将黑油油的脑袋贴在她胸口,她也有这种感觉。但是今夜想起来并不甜蜜……
她丈夫问她:“你永远哭不完吗?”想将手臂伸到她腋下。
他十分清醒。他酒量大,又大抵不愿多喝。克丽丝汀暗想——她娘家绝对不会出这种事情。她从来没听过那边的人彼此辱骂,或者大挖不该提的丑事。她常看父亲醉得东倒西歪。满厅都是醉客,但他从未让他家失去体统——就算宾主醉倒在地上,高高兴兴睡觉,气氛也总是安详又亲切。
尔郎哀求道:“亲亲,别这么伤心嘛!”
她含泪说:“巴德爵士,呸!这种行为——他跟我爹说话,活像他带了上苍的口信——是的,我们的订婚席上,慕南跟我说了——”
尔郎柔声答道:
“克丽丝汀,我知道我在你爹面前有理由惭愧。他是好人——但是我的养父也不比他差——巴尔和薇尔波的母亲英加——她残废和生病六年才去世。当时我还没到哈斯特奈斯庄园去寄养,不过我听到全部的经过,没有一个丈夫照顾生病的妻子比他更忠贞、更深情。而武夫就在那段日子出生——”
“那他更可耻——居然跟病妻的使女——”
尔郎绝望地说:“有时候你真孩子气,男人简直没办法和你交谈。上帝保佑,克丽丝汀,你开春就满二十岁了——你多年前就可以算是成熟的妇人——”
“是啊,你确实有权为此而蔑视我——”
尔郎呻吟道:
“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但你一直住在柔伦庄,听你爹劳伦斯的话——尽管他是大胆刚强的男人,但他有时候说话,简直像托钵僧,不像健全的成年人——”
她气冲冲说:“你可曾听说托钵僧生过六个孩子?”
尔郎不顾轻重说:“我听说有一位史库达——葛林姆有七个小孩。他是荷姆修道院的院长——不,克丽丝汀,拜托别哭得这么厉害,我看你简直发疯——”
第二天,慕南变得很谦恭。他拍拍她的脸颊,一本正经说:“克丽丝汀弟妇,我没想到你这么在乎我酒后的胡话,否则我一定会当心口舌。”
他跟尔郎谈到欧姆,说克丽丝汀此时看到他,一定很厌烦,最好把他送走——并自愿带他离开一阵子。尔郎喜欢这个建议——欧姆也乐于跟慕南走。但是克丽丝汀很想念那个小孩——她对欧姆的感情已愈来愈深了。
现在傍晚又只剩她和尔郎两个人,跟他做伴没什么意思。他坐在炉边,偶尔说一句话,否则就喝一口啤酒,陪爱犬玩玩。然后他跑去躺在长凳上——接着上床——问一两次她是否也该早点休息,就呼呼睡着了。
克丽丝汀坐着缝衣裳。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又沉重,清晰可闻。现在不必等太久了,她简直想不起腰肢灵活柔软,能毫不费力绑鞋带是什么滋味。
尔郎睡着了,她用不着强压住泪水。除了崩塌的燃木掉在炉灶里,或者一只狗睡着翻身,大厅没有一丝动静。有时候她暗暗惊奇——以前他们不知道谈些什么——尔郎和她?他们好像没谈什么——短暂的幽会总有别的消遣……
这个季节母亲和女佣晚上习惯坐在织布房,父亲和男仆们也进来,坐在女人身边,干他们自己的活儿——修理皮革用具和农具啦,雕刻木头啦。小屋挤满了人,谈话安详又顺畅。若有人到啤酒盆去舀酒,总会问别人想不想喝,才把勺子挂起来——这是固定的规矩。
此时有人会说一节古传奇——谈谈古代跟山民和丘陵女巨人打斗的战士。否则就是她父亲一面刻木头一面讲骑士故事,他年轻时代当哈肯公爵的侍从,曾听人在宫邸的大厅朗诵过。美丽的外国名字——奥山屈克斯国王,提特瑞尔爵士——皇后们则叫做西西贝、冈妮佛、葛萝瑞安娜和伊苏……有时候他们说公鸡公牛的故事和风流奇谭,男人哈哈大笑,她母亲和女佣则摇头吃吃偷笑。
妩芙希尔德和爱丝翠经常唱歌。她母亲的嗓子最甜,但是他们一再苦求,她才唱给大家听。她父亲可没有这么怕羞——他弹竖琴弹得好极了。
后来妩芙希尔德撇下机轮和纺锤,身子往后倒,双手按着背部。
父亲问道:“小妩芙希尔德,你的背脊是不是累了?”说着把她抱在膝上。有人拿西洋棋来,父亲和妩芙希尔德直玩到就寝时间。她记得妹妹的黄头发垂在父亲的绿棕色衣袖外面,他用弯臂轻轻扶着女儿乏力的背脊。
父亲双手细长,两边小指各戴一个重重的金指环。戒指是他母亲的遗物。镶红宝石那个是她的婚戒,他说以后要传给克丽丝汀。他右手那枚镶一粒半蓝半白、和他盾牌同花色的宝石,是布柔哥夫爵士在妻子怀着劳伦斯的时候为她打造的——言明她生儿子就送给她。“西格尔之女克丽丝汀”戴那枚戒指戴了三夜,后来她将戒指系在儿子颈上,劳伦斯说他要戴这枚戒指进坟墓。
噢!父亲若听到她的情形,会说些什么?家乡到处哄传,他不可能不知道,无论他是上教堂,参加会议或聚会,人人都在背后笑他,笑他受骗了。柔伦庄有一个荡妇留处女的长发,大家还为她戴上圣布庄园的新娘冠——
“我知道大家都说我管不住自己的孩子。”她想起父亲说这句话的表情——他摆出伤心又严厉的面孔,眼神却高高兴兴的。她曾犯过一些小错——在陌生人面前无故插嘴之类的。“是的,克丽丝汀,你真的不太怕你爹。”说完大笑,她也笑了。“是啊,这不是好事,克丽丝汀。”他们都不知道哪一件事不好——是她不怕父亲呢;还是他骂她的时候皱不起眉头?
克丽丝汀的疼痛感和身体的毛病一天天加重,怕孩子失常的恐惧似乎就慢慢减轻了。她将思绪往前移——一个月后——她的儿子已经出生。但她无法领略那个滋味,她只是苦苦思念娘家。
有一次尔郎问她希不希望派人去请她母亲,她说:不——她认为母亲冬天不宜走远路,现在她真后悔。她还后悔劳加桥的托蒂丝要陪她来北方,帮她撑过初为女主人的第一年冬天,她断然拒绝了。当时她觉得托蒂丝在身边不好意思。托蒂丝是蕾根福莉住在娘家圣布庄园时的女佣,曾跟女主人到史科葛庄园,又跟着回幽谷。她结婚后,劳伦斯叫她丈夫当柔伦庄的总管,因为蕾根福莉不忍和亲爱的使女分开。克丽丝汀不想由娘家带女佣过来。
可是现在一想,她分娩时竟看不到一张熟面孔,实在太可怕了。她害怕——她对女人生产的事所知不多。母亲从来不跟她谈这件事,她帮妇人接生,也不准闺女们在场——她说会吓着年轻的姑娘。不过克丽丝汀知道生产有时候很可怕——她记得妩芙希尔德出生的情景。蕾根福莉说,那是因为她一时大意,爬到围墙的栏杆底下——其他的小孩都是顺产。克丽丝汀现在想起来,她自己也曾粗心由船缆下钻过……
不过,这也不见得就会造成难产——她曾听母亲和别的女人谈过。蕾根福莉是乡间远近闻名的最佳助产土,人家找她,她从来不拒绝,就算遭到麻烦的是乞丐婆或者是贫民的女儿,就算天气很恶劣,得由三个男人乘雪橇陪她走,轮流背她,她也从不推拒……
克丽丝汀忽然想到,像她母亲这么擅长接生的人,女儿夏天身子不舒服,她不可能看不出毛病在哪里。那么——就算他们不捎信去叫她,她也会来的。蕾根福莉绝不会让女儿在陌生人怀里挣扎,熬过难关。她母亲会来——她现在一定上路了……噢!那她可以求母亲饶恕她的罪过——她生小孩的时候,将由亲娘扶着她,她将跪在母亲膝前。母亲会来,母亲会来……克丽丝汀松了一口气,双手蒙着脸啜泣。噢!母亲——原谅我,母亲。
克丽丝汀一口咬定她母亲会来看她,而且已经上路了。有一天她依稀觉得:今天母亲会来。早晨她披上斗篷,走到高尔山谷通往史考恩的路面去等母亲。她离开庄园的时候没人发现。
尔郎曾叫人由森林运木头下山,准备修理和整建房舍,所以路面都踩平了,但是她走起来仍旧很吃力——她喘不过气来,心跳急促,体侧痛得厉害——她走了一小段时间,绷紧的皮肉仿佛要裂开了。而路面大抵要穿过密林。她真的很害怕——不过今年冬天没听过乡区出现过狼群。上苍一定会护送她去接母亲,跪地求恕——她只能往前走,往前走。
不久她来到一个小湖边,四周有几栋小农舍。她在路面和冰层交界的地方找根圆木坐下来——有时候坐坐,有时候散步取暖,静候了好几个钟头,最后她不得不转回家。
第二天,她又到同一条路去等。她穿过湖边一座小农场的院落时,那家的妇人追出来。
“老天,少奶奶,你在干什么啊?”
她这么一说,克丽丝汀倒害怕起来,不敢离开现场——浑身颤栗,用恐惧的目光盯着农妇。
“穿过树林——万一野狼闻到你的气味怎么办?别的恶灵也可能会攻击你——你怎能不用脑筋呢?”
农妇伸手拉着庄园的少奶奶,扶她起来,又凝视她消瘦的面孔,她的脸是黄白色,有不少棕色的斑点。
她牵着克丽丝汀说:“你必须到我们家休息一会儿——然后我们再带你回家——找个这边的人送你去。”
那是一间小小的破屋,里面乱糟糟的,有很多小孩在地上玩。母亲打发他们到厨房小屋去,接过客人的斗篷,请她坐上板凳,为她脱掉沾了雪污的鞋子,然后用一块羊皮裹着她的双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