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苦笑说,“我想该到主教面前去请愿吧。真的,我没有理由去查法律对这方面的规定。我知道你也不相信事情会到那步田地。你清楚得很,你心里若不愿意,我不会逼你实践婚约——我们的婚事已讲好两年,你从来不反对,现在订婚和结婚典礼都准备好了,你才变卦。克丽丝汀啊,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出来说要解除婚约,代表什么意义?”
“你也不想娶我呀?”克丽丝汀说。
西蒙草草答道,“我想。你若不以为然,你得考虑考虑——”
她颤抖说,“‘尼古拉斯之子尔郎’和我已凭基督教的信仰立下海誓山盟。我们若不能结婚,那么双方一辈子不嫁或不娶——”
西蒙沉默良久。然后他吃力地说:“克丽丝汀,那你说尔郎没勾引你,也没许诺什么,我不知道你的话是什么意思——他诱你反对一切亲人的建议。你若嫁给一位跟有夫之妇通奸过——如今又要别人未婚妻的男子,你想你得到了什么样的丈夫?”
克丽丝汀咽下满眶的热泪;她以浓浊的嗓音说:
“你说这句话,只是想伤害我。”
西蒙低声说,“你以为我愿意伤害你?”
克丽丝汀支吾道,“你若……也许不会这样。西蒙,他们也没问过你呀——是令尊和家父订的婚约。若是你自己看中我,那又另当别论了——”
西蒙将匕首插进凉凳,竖在那儿。过一会又抽出来,想放回刀鞘里,但是刀锋弯了,插不进去。于是他照旧在双手间把玩。
他低声用发颤的口吻说,“你说我没看中你,你明知,你明知自己撒谎——你明知我要跟你说什么——好多次好多次——而你对我冷冰冰,我若说出口,那我就不像男子汉了——经过那种场面——就算有人用火红的钳子逼我,我也不说……
“起先我以为你是为了死去的少年。我想我该让你平静一段日子——你跟我不熟——我觉得太快打扰你是不应该的。现在我才知道,你忘记一个人并不需要很长的时间——现在——现在——现在——”
克丽丝汀静静地说,“不,我知道,西蒙。现在我不能指望你再当我的朋友。”
西蒙怪笑说,“朋友……那么,你现在需要我的友情啰?”
克丽丝汀脸红了。
她柔声说,“你是男性,而且已经成年——你可以挑选你要娶的人。”
西蒙冷冷盯着她,然后照常大笑。
“我懂了。你要我说是我——我们解除婚约该怪我?”
他低语道,“你若已拿定主意——你若有决心和胆力来实现你的目标——那我就照办吧。在家对我所有的亲戚,以及在你的亲戚面前,我都会这么说——只有一个人例外。你得对你父亲说实话。你若愿意,我会替你传话给他,尽量减除你的困难——不过,令尊劳伦斯应该知道,我决不会自动收回我对他的允诺。”
克丽丝汀双手抓着凉凳边缘;这句话比西蒙·达尔的任何一句话更叫她受不了。她脸色苍白,满怀恐惧,偷偷看他一眼。
西蒙站起来。
他说,“现在我们得进去了。我们都冻得半死,修女也拿着钥匙干等。我给你一个礼拜的时间考虑——我在城里有事要办。临走前我会来找你谈,不过这段时间你不至于看到我的影子。”
15
克丽丝汀自忖:至少这件事解决了。但是她累得半死,渴望投入尔郎的怀抱。
她睁眼躺了大半夜,决心做一件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传话给尔郎。要找人替她跑腿还真不容易呢,俗家姐妹从不单独出门,她也不认识半个肯办这种事的人,做农事的男工都在中年以上,除了跟院长谈话,从来不走进修女的住所。只能找奥拉夫了。他是耕作花园的半大小伙子;一出生就被人抛弃在教堂台阶上,有一天早晨院方发现他,从此他就成了葛萝亚院长的养子。据闻他的母亲是某一位俗家姐妹,她本来要当修女;但她曾被关在黑牢六个月——据说是为了严重的忤逆案——孩子就在此时被人发现——院方让她穿俗家姐妹的制服,在农场工作至今。这几个月克丽丝汀常常思索英格丽姐妹的命运,却少有机会跟她交谈。托付奥拉夫其实很冒险——他还是小孩,葛萝亚院长和所有的修女一看到他就跟他聊天和开玩笑。不过克丽丝汀觉得,现在她冒险也无所谓了。一两天后,奥拉夫早晨有事要进城,克丽丝汀叫他传话到阿卡斯奈斯堡,叫尔郎想办法跟她单独会面。
下午尔郎的仆人武夫来到修道院的格子窗边。他自称“布柔哥夫之子亚斯蒙”的仆人,代表主人请他侄女进城一趟,因为亚斯蒙没有时间来修道院。克丽丝汀以为这个办法一定行不通——但是波坦西亚修女问她认不认识传话者的时候,她说“认识”。于是她跟武夫来到布琳希尔德·福鲁加家。
尔郎在阁楼等她——他焦虑又不安,她立即知道,他又担心他最害怕的问题了。
一想到他竟这么怕她怀孕,她心痛如绞——而他们偏又分不开。尽管今天她十分忧虑,她还是气冲冲跟他提出这一点。尔郎脸红得厉害,将脑袋搁在她肩头。
他说,“你说得很对。克丽丝汀,我该尽量不打扰你——不让你的幸福遭到这么大的风险。你若肯——”
她伸手搂着他大笑,他抓住她的纤腰,逼她坐在一张长凳上,自己坐在餐台的另一边。她向他伸出小手,他热吻她的手掌心。
他热情地说,“我比你更努力尝试,你不知道我多希望我们能体体面面结婚。”
“那你就不该先占有我。”克丽丝汀说。
尔郎双手掩面。
他说,“是的,但愿我没对你做过那件事。”
克丽丝汀厚颜笑道,“你我都不希望如此。我若能得到亲人和上帝的宽恕,终于跟他们和解,那么,就算我得戴妇人的头巾草草出嫁,我也不会伤心。是的,我常常觉得,只要能跟你在一起,不得安宁也没有关系。”
尔郎说,“你会重建我家的声威,而不是我害你蒙羞。”
克丽丝汀摇摇头,然后说:“那么,你听说我跟‘安德列斯之子西蒙’谈过话,大概会很开心吧——他不坚持要我遵守双方家长以前立的婚约。”
尔郎霎时乐疯了,克丽丝汀一五一十告诉他。但她没转述西蒙对尔郎的恶评,只说西蒙不肯在劳伦斯面前承担解约的责任。
尔郎立即说,“这也是合乎常理。你父亲和他彼此很投缘吧?是的,我想他不会那么喜欢我——令尊劳伦斯。”
克丽丝汀认为这些话代表尔郎跟她有同感,知道他们要达到目标还有一段艰苦的历程;她为此而感激他。但是他没有续谈这个问题;他高兴得要命,说他就怕克丽丝汀没有勇气跟西蒙谈。
他说,“我发现你对他也颇有好感。”
克丽丝汀说,“……你我发生过那些事,我只不过觉得西蒙是正经又果断的好人,你居然会介意吗?”
尔郎说,“克丽丝汀,你如果没碰到我,说不定能跟他过得舒舒服服。你笑什么?”
克丽丝汀回答说,“噢,我只是想起爱丝希尔德夫人说过的话。当时我还是小女孩——她说精明的人会过好日子,但是最好的日子只有敢做傻事的人才能享受。”
尔郎将她抱在膝上说,“我阿姨若教了你这一套,那么愿上帝保佑她。奇怪,克丽丝汀,我没看过你显出惧意。”
“你从来没发现?”她偎着他说。
他抱她坐在床边,脱去她的鞋子,后来又拉她同到桌畔。
“噢,克丽丝汀——我们俩终于会有光明的白昼了。”他一再摸她的头发说,“若非我每次看到你,就认为他们没理由给我一个这么高雅和漂亮的贤妻,我想我不会那样对你…你坐在这边,敬我一杯酒吧。”
片刻之后,有人敲门——听来像是用剑柄敲的。
“开门,‘尼古拉斯之子尔郎’,你若在里面,快开门!”
克丽丝汀低声说,“是西蒙·达尔。”
“开门,他妈的——你若是男子汉就开门!”西蒙一面叫,一面用力敲门。
尔郎走到床边,由墙面的钉子上取下佩剑。他回头张望,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你没有地方躲——”
克丽丝汀说,“我躲起来,事态也不能减轻。”她已经站起来了;她说话很平静,但是尔郎看出她正在发抖。她用同样的语调说,“你得去开门。”西蒙又在捶门了。
尔郎过去拉开门闩。西蒙踏进来;手上有一把出鞘的宝剑,但他立即收回剑鞘里。
一个人默默站了一会儿。克丽丝汀直发抖;但是她首先感到一种奇异又甜美的刺激——她闻出两个男人搏斗的气味,心中涌起异样的感觉——她深深吸一口气;几个月来的暗哑等待、渴望和畏惧就要收场了。她看看尔郎又看看西蒙,脸色苍白,眼睛亮闪闪——接着她内心的张力化为冷冰冰、深不可测的绝望。西蒙·达尔眼中的轻蔑远超过愤怒或忌妒,而她看出尔郎大胆的举止后面藏着羞愧。她忽然想到,他让她来这种地方,别人对他的观感一定很差劲,他仿佛挨了一记耳光似的;她知道他恨不能拔剑打倒西蒙。
“西蒙,你为什么来这儿?”她吓得大喊。
两个人都转脸望着她。西蒙说,“来接你回家,你不能到这种地方来——”
尔郎恶狠狠说,“你再也无权命令‘劳伦斯之女克丽丝汀’了。她现在是我的人——”
西蒙凶悍地说,“我相信如此。你带她进了多么好的洞房——”他站着喘气,然后控制自己的声音,静静说:“但是她父亲没来接她以前,我还是她的未婚夫。我不惜用刀剑来保卫她的名节——别人眼中的名节——”
“要你来保卫她!我可以——”他在西蒙面前脸红得像火烧。然后忍不住叫道,“你以为我会受你这小伙子的威胁?”说着把手放在剑柄上。
西蒙在他背后拍拍两只手。
他照旧说,“我不是懦夫,不怕你以为我怯懦。尼古拉斯之子尔郎,你不妨拿灵魂作赌注,如果到时候你不向克丽丝汀的父亲提起婚事,我会跟你打一场——”
尔郎生气说,“安德列斯之子西蒙,我不会照你的吩咐行事。”热血又涌上面颊。
西蒙无动于衷说,“不,你要为了补偿一个少女的冤屈而办这件事。对克丽丝汀来说,最好如此。”
克丽丝汀为尔郎伤心而痛苦。她顿足说:
“那你走吧,西蒙——我们的事与你何干?”
西蒙说,“我刚刚跟你说过,在你父亲解除我们的婚约之前,你得忍受我这个未婚夫。”
克丽丝汀完全崩溃了。
“走吧,走吧,我马上来……耶稣啊,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呢,西蒙?……你并不认为我值得你费心——”
西蒙答道,“我这么做,并不为了你。尔郎——你不叫她跟我走吗?”
尔郎面孔发颤。他摸摸她的肩膀:
“克丽丝汀,你得走了。西蒙·达尔和我会另找机会谈谈——”
克丽丝汀乖乖站起来,系好斗篷。她的鞋子放在床边……她记得,但是她不愿在西蒙面前穿。
外面又满天浓雾。克丽丝汀飞快往前走,低着头,双手紧拉着斗篷的褶边。她的咽喉涨满热泪——恨不得找个地方独自哭一场,哭一场。最险恶的难关还在前面;但是她今天晚上证明了一件新事,她为此而辗转呻吟——看到自己许身的男人受到屈辱,实在太痛心了。
西蒙紧跟在她旁边,她匆匆穿过巷道,走过公有地和旷野,房子消失了,眼前只见一片浓雾。有一次她被东西绊倒,西蒙抓住她的手臂,她才没摔跤。
他说,“用不着跑这么快,别人都在后面瞪着我们呢……你抖得好厉害!”他的声音比刚才柔和。克丽丝汀闷声不响往前走。
她滑进街上的泥滩,双足又湿又冷——她的长简袜是羽毛制品,但是很薄;她觉得袜子坏了,泥巴渗进赤裸的双足。
他们来到修道院小溪的桥面,慢慢爬上另一侧的斜坡。
西蒙突然说,“克丽丝汀,千万别让你父亲知道这件事。”
“你怎么知道我在——那儿?”克丽丝汀问道。
西蒙简慢地说,“我来跟你谈话,他们说你叔叔派人来接你。我知道亚斯蒙在哈德兰。你们俩编故事不太高明——你听到我刚才的话了吧?”
克丽丝汀说,“是的,是我捎信给尔郎,相约在福鲁加的旅舍见面;我认识那个女人——”
西蒙厉声说,“那你真可耻!噢——你不可能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而他……你听着,如果瞒得住,你必须瞒着令尊你失身的事情。如果藏不住,你也得尽量减轻其中的耻辱。”
克丽丝汀发抖说,“你对我父亲一向体贴得出奇。”她想用轻蔑的口吻说话,但是嗓门却哽咽得快要崩溃了。
西蒙又走了一段路,然后停下来——两个人孤零零站在浓雾中,她瞥见他的面孔,他以前从未露出这种表情。
他说,“每次我到你家,我就看出你们这些女眷并不了解劳伦斯是什么样的男人。你舅舅特龙德,吉斯林说过,他不懂得管你们——仿佛他该费心管这种小事似的——其实他生来就适合统治男人。他有领袖的天赋,而且是大家乐意追随的对象。现在他这种人生不逢辰——我在巴葛府认识他,但他一直像普通的农人住在幽谷里……他太早成亲——你母亲个性沉闷,使他这种生活过得更不轻松。他有很多朋友——但是你认为其中有一个是他的好伙伴吗?他的儿子通通夭折——要靠你们这些女儿来建立他的家系——他岂能活生生看到其中一个失去健康,另一个却失去了名节?”
克丽丝汀用手紧按着心脏——她觉得自己必须坚持,尽量狠下心肠。
她过了一会才说,“你为什么说这些话?现在你不可能想娶我——”
西蒙不太肯定地说,“我——不愿——意。上帝帮助我,克丽丝汀——我想起去年你在芬兰人山冈的阁楼上吊丧的情景。——不过,我若再信赖闺女的眼神,愿魔鬼带我走!”
他们站在大门口,他说,“……你要保证,在你父亲没来以前,别再跟尔郎见面。”
“我不保证,”克丽丝汀说。
西蒙说,“那我会逼他保证。”
克丽丝汀连忙说,“我不见他。”
分手前西蒙说,“以前我送你的小狗,你可以留给你妹妹——她们好喜欢它——只要你不太讨厌看它在屋里,请留着吧。”
他说,“……我明天一早就到北方去。”他跟她握别,守门的修女在一旁观望。
西蒙·达尔下山往城区走,他一面走一面挥拳头,出声讲话,并在浓雾中赌咒。他发誓不为她伤心。克丽丝汀——宛如他认为某物是纯金制品——近看原来只是铜和锡。她会白如雪花,将手伸进火焰——那不过是去年的事情;而今年她却在福鲁加的阁楼里陪一个放荡的鄙夫喝酒。魔鬼啊,不!他是为“布柔哥夫之子劳伦斯”伤心,对方在柔伦庄还以为——劳伦斯绝对没想到亲生女儿会对不起他。现在西蒙得亲口去传消息,共同欺骗那个人——为此他满怀悲伤和愤怒。
克丽丝汀无意遵守她对西蒙·达尔的诺言,但是她只跟尔郎说过几句话——是某一天傍晚在路上说的。
她站着握住他的手,温顺得出奇,他则谈到上次见面时布琳希尔德·福鲁加阁楼里的事件。他下次再找“安德列斯之子西蒙”谈谈。尔郎激动地说,“我们若在那边打起来,会闹得满城风雨。他也明白这一点——西蒙。”
克丽丝汀看出他为此事而气愤。后来她也不断想起来——真相是瞒不住的,这件事尔郎比她更不光彩。她觉得现在两个人已成为一体——就算她不喜欢他的言行,她也得为他的一切举动负责,只要尔郎的皮肤被抓伤,她的皮肉一定会有感觉,
三星期后,“布柔哥夫之子劳伦斯”到奥斯陆来接他女儿。
克丽丝汀很害怕,她到客室迎接父亲,心里难过极了。他站在那儿跟波坦西亚修女说话,她一看到他,就觉得他和记忆中不同。也许一年前父女分手后他只变了一点点——但是她家居多年,总觉得父亲是年轻、体力充沛的美男f,她小时候以这样一个父亲为荣。在家乡度过的每一年冬天,每一年夏天,她一天天长成大姑娘,他必定也逐渐衰老——但是她没有看出来。她没看出他头发零零落落掉了几根,鬓角也转成铁灰色——黄头发变白就是这种色调。他的脸颊凹陷变长,肌肉呈较硬的线条延伸到嘴边;青春的红色和白色化为一种饱经风霜的色彩。他的背并不驼——但是肩胛骨在斗篷中显出不常见的弧度。他伸手向她走来,步履轻盈又稳定,却和往日活泼饱满的动作不同。去年想必已有这些现象,只是她没看出来罢了。现在也许多了一点悲哀的感触——才让她特别看出来吧。她忍不住流下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