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丽丝汀躺在床上,烫伤的手掌疼得厉害,心里则为命运绝望和不平。就算她是罪孽深重的女子,情形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人人都会相信这回事——不,她实在不能,实在不能留在幽谷里了。一阵阵恐惧袭上心头——她怕母亲知道这些——而现在他们和教区神父有了血仇,身边这些素来融洽的人彼此间有了敌意。但是她一想起西蒙,想起他扛她出门,在家又维护她,把她当做自己的财产,她更加害怕,恐惧得难以形容——父母在他面前退向一边,仿佛她已属于他,不属于父母……
接着她想起亚涅在棺材中的面孔,冷冰冰,好可怕。她想起上次到教堂,临走看到一个挖好的坟坑。掘起的土块堆在雪地上,又硬又冷,是铁灰色——她已害亚涅坠大坟坑……
她突然想起多年前一个夏日的黄昏。她站在“芬兰人山冈”农场的阁楼阳台上,正是她今晚倒地的房间。亚涅在下面的院子里跟几位少年玩球,球跳上阳台,落在她手中。她把球藏在背后,亚涅追上来,她不肯给他,于是他凭力量来抢——两个人在阳台和屋内的橱柜间扭打,屋里挂着装衣服的皮囊,他们追逐时撞到皮囊,皮囊就砰砰敲着他们的脑袋;他们哈哈大笑,拼命抢球……
最后她似乎体会到实情:他死了,她永远看不到他俊俏和勇敢的脸,也摸不到他温暖活泼的双手了。她真孩子气,真无情,从来没想过亚涅失去她的滋味……她泪如泉涌,觉得一切不幸都是她自找的。接着她又想起眼前的命运,再次痛哭,毕竟这种惩罚对她来说未免太重了……
最后是西蒙向蕾根福莉报告头一天晚上在山冈农场停尸间的情形。除了必要的话,他没有多说什么。克丽丝汀因伤心和失眠而脑袋发昏,看到西蒙轻描淡写,没把这件事当做可怕的大事,不知不觉很气他。而且她的父亲和母亲让西蒙自以为是这家的主人,她非常懊恼。
蕾根福莉恐慌地说,“你,西蒙——你不会相信那些吧?”
西蒙说,“不,我认为别人也不会相信——他们认识你们和她,更认识班坦;不过荒野的教区可谈的新闻太少了,难怪他们要大谈这件珍闻。我们要叫他们知道,克丽丝汀的名节不容他们这些小丑来污蔑。不过她被班坦的粗卤作风吓坏了,居然不向你们或艾瑞克神父报告,实在很遗憾——劳伦斯,我想你若跟那位青楼教士谈谈,他一定乐于承认他只是无伤大雅开个玩笑罢了。”
克丽丝汀的双亲都说西蒙的话很对。她顿足大叫说:
“但是他把我推倒在地上,我说——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做什么——我吓疯了;什么都不记得——就我所知,英加说的可能是实情——从那天开始,我没享过片刻的安宁或快乐——”
蕾根福莉尖叫一声,双手合十;劳伦斯吓得跳起来,连西蒙的脸色都变了。他猛看她一眼,然后走过去托起她的下巴,笑着说:
“上帝保佑,克丽丝汀——他若给你带来什么伤害,你会记得清清楚楚。那夜她受了惊吓,自此闷闷不乐,感到不舒服,这是难免的——她从小只见过善心和好意。”他对别人说,“除了心术不正,凡事往坏处想的人,谁都可以由她的眼神看出她是处女,不是妇人。”
克丽丝汀俯视未婚夫坚实的小眼睛。她伸起小手——似乎想环抱他的脖子——他继续说:
“克丽丝汀,千万别以为你忘不了这件事。我并不打算一结婚就定居在佛莫庄园,害你永远不离开幽谷。别人责备史维尔国王的‘桦树皮侍卫’(译注——因陪侍国王夺江山时身披桦树皮衣裳而得名)太飞黄腾达,老国王说:没有人的发色和心情在雨天和晴天一模一样的——”
劳伦斯和蕾根福莉露出笑容——听小伙子以精明老主教的口吻说话,实在很讨人喜欢。西蒙又说:
“你是我未来的岳父,我实在不该教训你,不过,请容我大胆说一句话,我和兄弟姐妹所受的教养比较严格,我们不像克丽丝汀跟着家仆随随便便乱跑。家母常说,一个人若跟家中粗人的小孩玩,最后头上难免会长一两个虱子——这句话蛮有道理的。”
劳伦斯和蕾根福莉闷声不响;克丽丝汀掉头不理他,刚才她想搂西蒙的脖子,如今那股欲望又消失了。
近午时分,劳伦斯和西蒙乘雪橇出去察看山脊上的陷阱。外面天气好极了——有阳光,寒意并不浓。两个人都乐于逃避家里的愁云和哭声,于是他们走得很远——一直爬上光秃秃的山顶。
他们躺在一个巉崖下晒太阳,吃东西喝酒;劳伦斯略微说到亚涅——他一向深爱这孩子。西蒙随声附和,夸奖死者,说克丽丝汀为养兄悲哀并不奇怪。劳伦斯又说:也许他们不该太逼她,等她慢慢恢复平静,再喝婚酒。她会说要暂时进修道院哩。
西蒙笔直坐好,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
“你不喜欢这个主意?”劳伦斯问他。
对方匆匆答道:“我喜欢,我喜欢。亲爱的岳父,我想这是最好的办法。送她到奥斯陆修女院去住一年——她可以获悉外界的人彼此议论的方式,”他笑着说,“如果有两个疯小子为她斗得死去活来,她不会倒地,伤心而死。我倒不想娶那种姑娘——不过我想克丽丝汀见见新面孔也没有害处。”
劳伦斯将剩余的食物放进头陀袋里,眼睛不看西蒙说:
“我想你爱克丽丝汀吧——?”
西蒙笑一笑,不敢看劳伦斯。
他站起来拉雪橇,羞答答飞快地说,“当然我知道她的优点——也知道你的长处。我没碰见我更想娶的姑娘——”
复活节前几天,山谷的积雪还很厚,可以走雪橇,妙莎湖的积冰也很坚固,克丽丝汀第二次南游。西蒙特别来跟她做伴——于是驾着雪橇,全身裹着皮毛,由父亲和未婚夫陪伴在两旁,后面跟着父亲的手下,以及为她载衣物、载食物和皮毛去送给修道院院长和修女的雪车。
8
四月底的某一个星期天,“布柔哥夫之子亚斯蒙”的礼拜船停在荷夫多岛的尖岬附近,修道院教堂的钟声响了,海湾对岸的大城钟声与之一唱一答,声音随着风势的强弱时大时小。
浅蓝色的高空飘着轻巧的浮云,阳光在飞舞的水波上闪烁。岸边颇有春意;田地几乎没有积雪,绿叶丛林上面闪着黄色的光辉,影子则呈蓝色。框在阿卡斯贝德田地四周的山脊松林却有几丝雪光,峡湾那一头靠西边的蓝色远山还显出不少白花花的色泽。
克丽丝汀跟父亲和叔叔亚斯蒙的妻子吉丽站在船头。她凝视大城,许多浅色的教堂和石质建筑物高耸在灰棕色木屋和秃树顶上空。和风吹着她的斗篷裙边,并猛掀头巾下的秀发。
头一天史科葛庄园的人已放出牲畜,她突然好想念柔伦庄。家乡还要过好久才能放牧牲口哩——她怜惜家里牛房中被严冬磨瘦的母牛,它们还得忍受一段长时间。母亲、睡在她怀里多年的妹妹妩芙希尔德、小妹兰波——她真想念她们;她想慕家里的人、马和犬类,想念她走后送妩芙希尔德的小爱犬“科特林”,想念父亲的老鹰蒙着头罩栖息的样子。她仿佛看见他们身边悬挂的马皮手套——你要把老鹰放在手腕上,就得戴手套——也看见搔老鹰用的象牙板子。
去年冬天的一切哀愁似乎都离她远去了,看见家乡平时的样子。人家还告诉她,教区没有谁对她心存恶感——艾瑞克神父不相信流言;他为外孙班坦的行为而愤怒和悲哀。班坦由哈马城逃脱,据说逃到瑞典去了。所以他们和邻居的关系并不像她担忧的那么凄惨。
来奥斯陆途中,一行人在西蒙家作客,她结识了他的母亲和姐妹——安德列斯爵士仍在瑞典。她在那边并不自在,对戴夫林庄园的人反感更强了,她实在想不出理由。前往他们家的路上,她自忖,说他们没有理由自负,或者自认为比她家高级——史维尔国王尚未娶戴夫林男爵的遗蝙之前,“桦树皮侍卫”瑞达·达尔根本默默无闻。不过,你看!他们并不自负嘛;西蒙有一天晚上提到他的祖先说:“我现在查清楚了——他当过梳子制造商——克丽丝汀啊,你仿佛嫁入王族世家了。”他说。他母亲说,“当心你的舌头,孩子。”但是他们都齐声大笑。她想起父亲,觉得很懊恼;只要西蒙随便说一句笑话,他就大笑特笑——她依稀想到,她父亲大概喜欢生命中多一点欢笑吧。但是她实在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喜欢西蒙。
他们都在史科葛庄园过复活节。她发现叔叔对佃农和佣人很严厉——她碰到一两位,他们问候她母亲,谈起劳伦斯更充满敬爱;当年他在此地当主人,他们的日子好过多了。亚斯蒙的母亲——劳伦斯的继母——独自住在庄园的某一栋房子里;她年龄并不大,却多病又衰老。劳伦斯在家很少谈起她。有一次克丽丝汀问父亲的继母凶不凶,父亲答道:“她对我不好也不坏。”
克丽丝汀伸手去摸父亲的大手,他捏捏她说:
“女儿啊,你跟修女们在一起,很快就会高兴起来——你会有别的事情要思考,不会整天想家、想我们——”
他们的船驶近城区,码头上飘来柏油和咸鱼的味道。吉丽说出水城附近所有教堂、贸易区和广场的名称——除了圣哈瓦教堂的大高塔,克丽丝汀想不起上次来时看见过什么景观。他们向西超越全城,停在修道院的码头边。
克丽丝汀夹在父亲和叔叔中间走过栈房堆,来到一条穿越田野的大路。西蒙牵着吉丽跟上来。佣人留在后面帮修道院的人将行李搬上板车。
修道院和整个菜伦区位在城市放牧场的范围内,不过路边只有几间零零落落的房子。云雀在头顶的蓝天上唱歌,小小的黄色忍冬花密密洒在苍白的泥土斜坡上,围墙边的草根则是绿色的。
他们穿过大门,走进修道院的时候,全院的修女正好由教堂两个两个并肩向他们走来,歌声和音乐则由开的门口向外流。
克丽丝汀心里很不自在,望着面孔四周环着白头巾的黑袍女子。她弓身行礼,男人则将帽子搁在胸前鞠躬。修女后面跟出一群穿着朱染色粗毛料长袍的姑娘——有些还是小孩子呢——她们的腰部紧盘着黑白的双股腰带,头发也用同样的黑白细绳紧紧打成辫子。小姑娘经过时,克丽丝汀未加思考,装出大胆的表情,其实她很害臊,怕她们觉得她太傻太土气。
修道院壮丽辉煌,她简直惊杲了。内院四周的房舍都是灰石建造的;北面教堂的主墙高耸在其他房舍上空,有两排屋顶,西翼更有塔楼。庭院也铺了石板,一道有顶的长廊环列在院子四周,走廊的屋顶由精美的列柱支撑着。庭院中央立着一座“慈悲圣母”的石像,她正用斗篷覆着几个跪地的人像。
这时候有一位俗家姐妹过来,请客人跟她到院长厅。“固托姆斯之女葛罗亚”院长是一个又高又壮的老妇人——她嘴边若没有那么多须毛,一定相当好看。她的嗓音跟男子一样深沉。但是她的仪容温婉又和气——她记得以前认识劳伦斯的父母,又问候他的妻子和别的孩子。最后她以和善的口吻对克丽丝汀说:
“我听过你的好名声,看来你很聪明,教养也不错——我相信你不会害我们遗憾。听说你已经跟这位出身高尚的好人‘安德列斯之子西蒙’订婚了——我们认为,令尊和未婚夫容许你在圣玛丽亚修道院住一段日子,以便在治理家庭之前,先学会服从和服务,这是很聪明的做法。现在我要你记得下列的忠告:你该学会祈祷和敬神的乐趣,你不妨尽一切力量来牢记天主、圣母和所有圣徒,他们给了我们坚强、正直、忠诚和美德的最佳典范,以后你指导家人,处理事务,养育儿女,一定会将这些优点表现出来。这里也将学着尊重时间,因为每个钟头都有其用处和功能。很多少女和妇人早上喜欢赖床,晚上坐在餐桌边闲话老半天——看样子你不是这种人。你在此地的一年间,但愿你学到今生和来世都对你有益的修养。”
克丽丝汀行礼并吻她的手。接着葛罗亚院长吩咐克丽丝汀跟一位名叫波坦西亚的肥胖老修女到修女饭厅去。她则邀请男士们和吉丽到另一间房屋去用餐。
饭厅是一个优美的大房间,铺石质地板,装了尖形的玻璃窗。里面有一道门通向另一个房间,阳光射进屋里,克丽丝汀看得出来,那个房间一定也有玻璃窗。
修女们已坐在餐桌边等食物送来——年纪较大的修女坐墙边窗下的软垫石凳,年纪较轻的修女和不戴头巾、身穿浅色粗羊毛衣裳的姑娘坐餐桌外侧的木凳。隔壁房间也摆了餐台;是为寄宿者和修家佣人摆设的;其中有几位老头子。那些人不穿修道院的服装,却也穿着暗色的衣服。
波坦西亚修女在外凳上为克丽丝汀找了一个位子,自己坐在餐桌上方靠近院长高席的地方——今天高席空着。
修女们作饭前祷告,大房间和侧室的人都站起来。接着一位年轻貌美的修女走过去,站在两室之间那道房门口的读经台前。大房间由俗家姐妹,侧室由两位最年轻的修女端来食物和饮料,那位修女用高亢甜美的声音朗读圣西尔朵拉和圣狄戴莫斯的故事,未曾停顿,也没有一个字失误。
起先克丽丝汀一直注意餐桌礼仪,她看见所有修女和年轻的姑娘都彬彬有礼,吃东西斯文得有若参加最高级的宴会。好酒好菜很丰富,可是人人都舀一点点,只有指尖浸入汤碟;没有人将汤汁洒在台布或衣服上,人人都把肉切得很小很小,不弄脏嘴唇,小心翼翼吃着,听不到半点声音。
克丽丝汀深怕她的规矩不如别人,而且她穿着鲜丽的衣裳,置身在满室黑白袍的妇女之间,感到很不自在——她幻想人人都盯着她瞧。后来她吃一块肥肥的羊胸肉,一面用两根手指抓着骨头,一面以右手切肉,尽量将小刀拿得轻灵又匀整——然而整块肉滑下指尖,面包和肉片飞到台布面,小刀则吭啷一声掉在石板地上。
响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十分吓人,克丽丝汀脸红得像火烧,想弯身去捡刀子,但是一位俗家姐妹穿着凉鞋无声无息走过来,捡起地上的东西。
克丽丝汀再也吃不下了。她发现自己割破一个手指头,怕鲜血滴在台布上;遂将手放进裙摆中静坐着、暗想她弄脏了特地为奥斯陆之行而准备的精美浅蓝色衣,眼睛盯着膝盖,不敢抬起头来。
过了一会她渐渐聆听修女念的经文。统治者发现他动摇不了圣西尔朵拉的意志——西尔朵拉既不肯祭拜邪神,也不肯结婚——于是他叫人领她去妓院;却在半路上开导她,要她为自由的亲属和高尚的双亲着想,如今他们将遭到永恒的耻辱,又说她只要肯服侍一个名叫黛安娜的异教女神,就可以平安度日,保留童贞。
西尔朵拉勇敢答道:“贞节像灯盏,对上帝的敬爱则有如火焰;我若服侍你们称做黛安娜的女神,那么我的贞操就像无油无火的生绣灯盏,没有一丝价值。你们说,我生为自由人,但是我们天生都是奴隶,因为我们最早的祖先把我们卖给魔鬼了;基督让我得到自由,我注定要服侍它,我不能和它的仇人结婚。它会保卫它的鸽子;我的身体是它圣灵的殿堂,万一它让你们破了我的童身,只要我不同意出卖它的财产,交给它的仇人,我就没什么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