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三七年的秋天。
抗日战争爆发了。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工农红军，为了挽救中华民族的危亡，分别改编为八路军、新四军，挺进到抗日的最前线，英勇杀敌。但是，国民党碰上日本帝国主义疯狂进攻，却惊惶失措，节节向内地败退。不久，贴着膏药旗的日本飞机，便轰炸了珠江沿岸。
人民的灾难来了。逃难的人流连日连夜地撤出广州。他们咬牙切齿地咒骂着日本帝国主义的残忍暴行，咒骂国民党的腐败无能。
广州是一片凄惨的景象。飞机轰轰地在天上飞过，炸弹把建筑物掀到空中，卷起弥天漫地的烟尘。警笛的惊心动魄的怪叫声，已经连续地叫了一夜了。在越秀山附近偏僻小巷的一间又暗又湿的贫民房里，向秀丽的母亲，一夜也没有合眼。六个小孩子都瘦得皮包骨头，挤在一起。黑黑的夜晚，不断从天上传来飞机嗡嗡的吼声，掺和着街上逃难人们的惨叫声，吓得孩子们都早已不敢动了。母亲小心地从门口走进来，孩子们“妈呀妈呀”叫着搂住她，再也不放手。向秀丽这时才五岁，她抱住妈妈的脖子说：
“妈，妈，害怕……”
妈妈低声说：“妈妈给你们看门，它不敢来的。不怕，不怕。”
“死日本鬼！”向秀丽扑在妈妈的怀里。最近几天，她已经懂得这样骂了。
这就是向秀丽的家。阶级的压迫和民族的压迫，一起向穷人的身上无情地盖下来。父亲向裕德为了维持一家人沉重的生活负担，早已到乐昌县一家商店里给人家做工。母亲为了减轻负担，虽然曾经忍泪打过两胎，也仍然还有一个孩子饿死。现在，摆在面前这饥饿和恐怖交加的日子，叫她怎么过呢？
傍晚，连最后剩下的几家街坊也逃难走了。母亲想了想，把孩子们领在一起，说：
“锅里早没米了，飞机又炸，这儿不能再过下去。咱们逃往乡下去谋一条生路吧。”
随手就整理整理破破烂烂，——盆干碗净的穷人，实在也没有什么东西好拿，更没什么值得牵挂的，母亲就这样带着几个孩子离开了家。
正是初冬时节，南国的天气还热哩，不断地下着大雨。扶老携幼逃难的人们太多了，把长途汽车都挤得满满的，渥在泥坑里。向秀丽的母亲拉扯着六个孩子在泥滑的路上走着，孩子们也像特别懂事，紧紧地依偎着母亲，一声也不叫。翻山时，雨下得更大了，雷轰电闪，孩子们被滑跌到山坡下，哭起来。母亲坚强地咬着牙说：
“不哭不哭，咱们要到好地方了，这就要过好日子了。”
但是哪里会有好日子过啊。面前，更艰难的日子迎接着她们。
她领着孩子们到了肇庆县。举目无亲，住或有人给点吃的，住处是不可能有的了。她领着孩子们只好住到城外一座破烂的祠堂里。晚间，山风一过，这里冷森森的。不久，向秀丽全家又遭到了新的打击。
日本鬼子发了兽性，驾着飞机，不管城乡市镇，到处胡轰乱炸。有多少无辜的中国人，被炸死啦！一天，向秀丽的母亲挎着篮子去采野菜，飞机怪叫着飞过去，轰隆一声，一颗炸弹掀起一片黄烟。看那方向，知道不好，急忙往家里跑，她那在门口玩的小儿子已经被震昏得不省人事了。母亲还没来得及抢救他，这孩子就眼睁睁死去。母亲和孩子们一齐哭起来。
“妈妈，”向秀丽爱妈妈，抹去了自己的眼泪，靠在妈妈身边，安慰着说，“我会做妈妈好女儿的！”
苦日子煎熬着穷人。向秀丽的父亲忍饥茹苦攒下的几分微薪，从乐昌给他们母女寄来维持生活，但那能顶什么用呢？孩子们饿得实在不成，到田里去拣稻穗，长工看孩子们实在可怜，背着地主的面给她们多丢下几个。向秀丽看着街上一个大嫂香喷喷地吃着饭，她怔住了。当她的姐姐拉她的时候，她才回家来。她对母亲说：
“妈，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吃上大碗饭啊？”
“什么大碗饭？”母亲不明白的问。
这时候，姐姐才笑着把她看人家吃饭看呆了的样子一五一十地对妈讲了。妈心疼地看了向秀丽一眼，又深深叹口气，然后，教训着孩子们：
“听话！往后不能看人家吃饭。自己好好干活，往后会有大碗饭吃的。”
向秀丽羞的脸红了。母亲的这句话，一直深深地记在向秀丽的心里。
冬天来了。夜晚，风从北方吹来，在孤凄凄的破旧祠堂周围，呼呼响着。老虎经常深夜里从山上下来，在祠堂附近窥探。白天，孩子们在母亲的周围，又冻又饿，但，她们挤在一起，也还感到温暖。晚间，住在这阴冷的祠堂里，就有些害怕，肚子也开始饿得抽盘，孩子们呜咽了。
天下穷人是一家，穷人们的心总是被一条线联系着。这时候，村子里一个贫农，叫容盛的，发觉这里住着一户穷人，便把自己家仅有的一罐米分一点给她们吃。并让她们搬到自己那半间牛棚里去住。
“这苦日子真难熬啊，拉扯这么多的孩子真作难了。”容盛怜惜着她们说：“搬到村子里好歹要暖一些的。你们只要不嫌棚子破漏，不嫌气味就搬来吧。”
向秀丽的母亲感激地说：
“穷人知道穷人心，只要搬出这阴曹地府的祠堂，我们还有什么嫌呢？”
从此，牛棚就是向秀丽的家。
二
日本帝国主义的铁蹄践踏在中国的领土上。中国共产党采取民族统一战线的主张，积极发动全国人民打击日本帝国主义。国民党反动派在民族存亡的关头，却一面搞摩擦、阴谋发动内战；一面和日本帝国主义勾勾搭搭，搞着妥协、投降的勾当。这时候，敌占区人民陷在水深火热之中。日本帝国主义所到之处，人民除遭受轰炸、蹂躏和残酷的压迫之外，还要受封建地主的残酷剥削。遇到坏年景，劳动人民更是穷苦潦倒，直不起腰来。这对于招呼着几个孩子向秀丽的母亲，更是严重的打击。
向秀丽在这样苦难的岁月，长到九岁了。
向秀丽的父亲从乐昌寄来的几个钱，还是在信封里装着的时候，就被当地的恶霸地主摸出来，不顾别人死活，掖到自己的腰包里去。然后把信撕得粉碎，散布谣言说：
“前几天，乐昌让日本人炸的不轻！”
向秀丽的母亲心跳了，她问道：
“我们孩子的爸爸好久没来信了，他是不是……”
“反正炸弹不长眼睛，谁知道呢，这大概……”
恶霸散布完谣言就走了。向秀丽的母亲几乎被这突然得到的痛苦“消息”折磨倒！有钱有势的坏蛋还要造这样的罪孽啊！耽这样，两边不见日头，——向秀丽的父亲因为得不到家里的回信，不知道妻子儿女的下落，以后就断绝了联系。
从此，他们生活就更加艰难了。
每天吃着稀粥谷糠。地里的芋头根子也不好拣了。这日子实在再也熬不下去。容盛给了几次米来，最后述他自己也实在饿得没办法。他同情地叹息着，给向秀丽的母亲想了一条路子。
“你的孩子多，寄养出一个去吧。给了好人家，也许不会受罪的。”
向秀丽的母亲吓得哆嗦起来，她说：
“我不能把孩子给人哪！”
可是眼前又有什么办法呢？她这样想那样想，实在没有路子可走，她就决定听容盛的话。她看着面前一个比一个矮的孩子，眼圈红了。她更多的时候是把眼睛停放在向秀丽的身上。她的心里像油煎的一样，好像有许多话要说，可又不敢把那句可怕的话说出来，对于母亲来说，这实在是一句可怕的话啊，她自己想起来都要发抖……
从早上就没吃饭了。傍晚，向秀丽和姐姐拣芋头根回来，她们很高兴，都希望让妈妈喜欢喜欢，让妈妈多吃几口。不是吗，妈妈这几天来总在发愁了。她们悄悄走回家来。啊，母亲为什么眼睛肿了呢？她哭了吗？向秀丽睁大了眼睛，正在发怔的时候。母亲叫道：
“阿丽，到妈的面前来。”
向秀丽过去了。
母亲把她抱在胳膊弯里搂着，还没说出一句话，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又沉痛地哭了。
“妈妈，好妈妈，”向秀丽和姐姐安慰着妈妈说：“这是干什么呀，妈妈，不难过。”
孩子们越是安慰她，母亲的心越是刺疼。她下了几次决心，这才强制自己露出笑容，道：
“阿丽，你是妈妈的好孩子，听妈的话吧？”
向秀丽看见今天妈妈的面上不像平常，她的心里早有点慌了，她说：
“妈妈，我听你的话。”
母亲把她搂得更紧说：
“阿丽，好孩子，听妈的话，你要同妈分开了。你兄弟姐妹多，爸爸又没钱养活咱们一家。好几天也没的下锅了，妈妈不忍看着你们……”
向秀丽还没等妈妈说完，就扯着妈妈的衣角，慌的叫：
“妈妈，妈妈！我怕……你说的是什么呀！要把我给人吗？”
“不！”妈妈流泪说：“你是妈妈的心肝，怎么能把你丢给人呢？妈妈是把你送到别人家去做养女，听妈的话到别人家去，也许还会有顿饱饭吃的。”
向秀丽哇地一声哭倒在妈妈的怀里；一家人都围在一处，哭作一团。
做母亲的，为着孩子的一条生命，依照最善良的想法，把亲骨肉送到地主家去，希望能够得到一顿饱餐。但是贪得无厌的地主，并不这样对待这条幼小的生灵。地主像是对待所有的丫环那样，进门先给向秀丽更名改姓，叫容彩兰。接着，向秀丽的苦役开始了。许多的活计都和她的九岁年龄极不相称：要她担水，两边的水桶贴到地面；要她煮饭，却够不到比她人还高的锅台，要用脚蹬着凳子才成。老地主的孙子要她来背着，一会哭啦，一会闹啦，都要向她问罪。要她放牛，要她下田……麻脸的地主的儿媳妇，外号叫豆皮婆的，更恶狠，一不高兴，就打过来，骂过去。
“死人豆皮婆！”向秀丽在心里诅咒她。
母女心连心。母亲想有更多的机会去探望女儿。但是，地主翻了脸，一年只让她母女见面两次。母亲从街坊那里，听说女儿在地主家里受着折磨，心里像油煎一样的难受。好容易盼到春天，她去探望女儿了。
“阿丽，”当母亲滑过向秀丽，向秀丽又送母亲回去的路上，母亲问道：“他们欺侮你吗？”
“妈，不要担心！”
“我听说豆皮婆净打你！”
“死人豆皮婆！”向秀丽一边说，一边用指头在自己脸上戳呀戳的。她想把话题岔到别的上去。
母亲扯过向秀丽穿的布衫仔细瞧，补丁上落补丁，已经认不出原来这件衫是什么布做的了。母亲落着泪说：
“阿丽，妈的心里……先忍一忍，好歹破破烂烂混碗饭熬着，妈现在还没有能力把你接出来。”
“死丫头还不回来？！”豆皮婆已经后面吼叫了。
向秀丽只好离开妈妈往回走，她怕母亲发现她的眼泪，再也没敢回头看一眼。
向秀丽十一岁的那年，有一天，地光着脚板担着两桶水往地主家门走。石门槛高，她正要向门里迈脚，沉重的担子突然往前一耸，她绊倒在地上，只感到右脚一阵剧痛。她捂住自己被石门槛碰得流血的右脚大脚趾。地主却不管她的脚，直骂她不小心，洒了一地的水。
夜里，向秀丽疼的睡不着，她用手捂住脚，倚着墙，轻轻地哭了。
“有什么好哭的！”地主把向秀丽吼了一顿。第二天清早，又赶着她下水田。
向秀丽的脚浸了污水，右脚的大脚趾发炎了，肿得像小拳头。不久，化脓、溃烂，里面生了一丝一丝的小虫。这个十一岁的小女孩，咬住牙硬挺着，苦水咽在肚里，她的心里多么想念亲人，多么想念自己的妈妈呀！可是她又怕，怕地主在这个时候把她赶回家，妈妈看见她这个样子会着急的。
脚烂得有味了。地主婆娘从牛棚里拉出一块木板来，哼了一声：
“去！远点去睡吧！”
向秀丽的右脚趾越烂越不像样子，她的身上也肿了，连水、饭都不想进口。地主眼看从她身上榨不出什么油水，一粒米也没给，就把她赶出大门。向秀丽伤势已经很重。走进自己的家门，母亲几乎认不出她的女儿了。向秀丽两腿站不住扑在母亲的怀里哭了，全家又哭作一团。
母亲千方百计把女儿送到一家病房，医生说，惟一的办法只有动手术。母亲思量一下，只得忍痛答应医生，给阿丽锯去一截烂坏了的脚趾。
三
向秀丽的脚趾锯掉后，因为穷困，付不起住院费，被母亲接到家里来养了。
向秀丽全身变得又瘦又黄，身上的浮肿还没消退，脚趾更是刺心的疼痛。母亲给人家编了一天的席，腰都累得直不起来，傍晚，还给向秀丽洗脚敷药。看着那半截脚趾，一边洗一边哭：
“天下穷人受的什么罪啊！阿丽，一辈子也要记在心里！”
“妈妈！我忘不了！”向秀丽说。她为了安慰母亲，强装不痛的样子，微微欠起身子，说：“妈妈，您看我，都会起来了。您歇一会吧，我快好了。”
整天吃的是南瓜稀粥，有什么办法呢？到哪里去借呢？邻居街坊看那孩子病的太苦，有时给她送来一碗干饭。她吃了几口，就背着母亲的面，把碗里的干饭拨在妹妹的碗里，让给妹妹们吃了。
向秀丽慢慢好起来，她就同母亲、姐姐们一起给人家编席，这样可以赚几个钱。母亲为了调养她的身体，总是把稠一点的南瓜粥盛到她的碗里。
“阿丽，多吃一口吧，伤会快一些好起来。”
做妈妈的，为了成群的儿女们，饥苦奔波，要操多少心啊！向秀丽看着母亲又瘦又黄的面孔，她怎能回这碗稠粥呢？她对妈妈说：
“妈妈，我今天肚子又不好受，什么也吃不下。您吃吧。”
“真的吃不下？”母亲认真地问。
“吃不下。”
“真娇气。吃不下，就床歇一歇吧。”
第二天，她很早就起床了。街坊的小伙伴们问她：“阿丽，肚子还痛吗？”
她不愿意说出那个“秘密”，被他们追得紧，她才悄悄地说：“妈妈整天那那么累，我要不肚疼，她肯喝那碗粥？”
在那样的苦日子里，孩子们都早就懂事了。他们希望母亲少劳累一点，由他们帮助母亲肩负一些家庭的重担。两个姐姐很辛苦，每天很早就起来替人家把米担过江，再翻过山岭，挣得几个微薄的钱，交给母亲。向秀丽的脚刚刚好，她就向母亲要求：
“让我和姐姐一起去吧。”
“不成，阿丽，你还要养一养身子。”母亲阻止她。
但是向秀丽继续恳求母亲：
“让我去吧，妈妈，我少担一些。”
第二天，天还很昏黑，向秀丽就爬起来了。她早就预备了一根扁担，跟姐姐在一起，挑着担子，经过一片，坎坷不平的菜地，上路了。
母亲看着孩子们的背影，一歪一歪地消失在黑暗里的时候，又忍不住懊悔起来，真不该把阿丽也放出去呀！
母亲和最小的孩子留在家里编席，心已不在家了，她担心着在这不平静的年月，去担米的孩子们会不会在路上出事，会不会遭到万恶的日本飞机的轰炸？遇到天气不好了，一阵雷一阵闪的，她又担心孩子们过江的时候，船会不会被波浪卷走？病刚好了的阿丽会不会被雨淋着呢？……
孩子们为了帮助母亲挣那一口饭吃，每天出人家门都是不见太阳。天黑好久了，有的人家已经睡熟，母亲还倚在门边，眼巴巴看着清早孩子们走去的那条坎坷不平的路。好容易盼得女儿们回来了！
向秀丽身子小，又瘦弱，路上不断跌跤，回到家里的时候，满身都是泥水。母亲看着心疼：
“滚成泥猴样了，唉，是怎么跌的呀！”赶忙找件破衫给她换上。
向秀丽闭着嘴一句也不说
姐姐们笑着告诉妈妈：“她尽往前抢路，比我们跑得还快，路上滑溜溜的，有时翻下山坡，还不滚成泥猴？”
“明天我可不放你去了！”母亲说。
“唔，我去，我去！”向秀丽赶忙央求母亲：“妈，我行，我能跟上姐姐，让我去吧。”
母女们，在这样的苦日子里，一天一天地煎熬着。
中国人民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和号召下，在毛主席正确的战略和战术的指导下，给日本鬼子以致命的打击！苏联红军出兵东北，一举而击溃了日本关东军，日本侵略者终于宣告无条件投降了！全中国人民欢欣鼓舞，都指望从此能够过太平日子。向秀丽的母亲，也在欢庆抗战胜利声中，领着一群孩子，回到已经住过四辈子的广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