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筠披了件银灰色长风衣,里面是英伦风格的尖领毛衣、格子短裙和长筒靴。她瘦了些,长发披肩,神情中融合了女孩的可爱与女人的沉着。因化妆的关系,这张脸和朱清泠记忆中的已经大有出入,奇怪的是第一眼看到时却不觉得。
朱清泠听着阿尔伯特在自己耳边喋喋不休,他看到竹筠走近,无论是眼睛还是注意力,都转向了她。
竹筠安静地在离他们一段距离的地方站住。她看着阿尔伯特随话语急速颤动的耳朵微微一笑。
她的笑仿佛会传染,朱清泠也笑了。
阿尔伯特也看到了她,他又对朱清泠罗嗦了几句,向竹筠笑了笑,就识趣地走了。
竹筠这才慢慢走过来,她笑说:“终于轮到我了么?可以带我去个安静的地方么?这儿太吵了。”
朱清泠把她带到了罗伦佐公爵在佛罗伦萨的一栋公寓。他以前在这儿念书时,就和公爵一起住在这里。仇樱也来这儿玩过。
朱清泠现在觉得有必要提醒自己仇樱的存在了。
这栋公寓久无人住了,但一直有人定期收拾,所以打开门,除了暂时有点气闷,没有太大不适。
竹筠在屋子里逛了一圈,她打开靠阳台的窗,让外面的新鲜空气涌进来。阳台上摆了几盆大红色鲜艳的花,花间有藤蔓状植物沿着阳台栏杆垂向地面。竹筠伸着脖子,看了看不甚明亮的底下街道,就又走回房间。
她的动作透着股满不在乎的劲,好像她是这里的常客。朱清泠在一旁看着她,忽然就唏嘘起来,觉得这次重逢,他才是毛躁不安的那个人。
朱清泠说:“没什么吃的,你在这儿坐会儿,我去外面买点回来。”
竹筠阻止了他,她说:“我只是来问你句话,不会呆太久。”朱清泠看着她不动,她也直视进他眼睛,她说,“我想问问你:你怎么忍心?”
她说得太轻描淡写,朱清泠不由得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他扯动了下嘴角,有点玩世不恭地说:“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他这么说着的时候,仿佛听到心里轻微的龟裂声。这几年的日子飞一般掠过他的意识:他放纵自己本能,每每把自己陷入尴尬的境地,他残破的事业心把他救回来,但毁灭的本能再一次驱赶他做出更疯狂、更胡闹的事。
他心里有很大的不足,只要他安静下来,就在他耳旁叫嚣个不停。所以,他必须以暴制暴,以外界的更大不安来克制心灵的不安。
他自问,他虽然已经很不堪,但仍未完全脱离这个社会的引力,相反,他越走越好。但现在,这一平衡的接点已经开始折裂。说着违心的话,他只是不知道自己会偏向哪一边:回归社会良民,还是彻底的疯狂?
竹筠看着他,本来,她对他的再次出现并不太激动,她以为自己已经不再爱这个人了。时间与伤疤消抹去了她的爱情。她心里空落落的,但也不乏轻松与欣喜。
可朱清泠在她身边久了,她觉得那曾经席卷过她的热情似乎又听到了呼唤,在蠢蠢欲动了。
她对着朱清泠点点头,说:“好的,我知道了。再见。”说完她就头也不回地走向了门口。
朱清泠被她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他想:“这就完了?她这就要走了?”
一刹那,仇樱的身影与竹筠的身影仿佛重叠了,她们两个都是第二次离开他身边。这次再见,也许真的就是永别了。
朱清泠想到七年前抛弃竹筠回到意大利后狼狈不堪的自己,他没有多思索,身体先于大脑,一个跨步,上前抓住了竹筠的胳膊。
他不顾她的反抗,硬将她扳回身,正面对着自己。
出乎他意料,竹筠已经满面泪痕。
“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她哭着说,“我知道你是爱我的,你真心想和我在一起,但你却突然说你要离开我,追求你的事业去了,不仅如此,你还残忍地打掉了我们的孩子。我不知道我自己和事实,我该相信哪一样了。我努力了六年,终于拿到了肖邦钢琴比赛的第一名,我已经是优秀的职业演奏家了,但令我念念不忘的,却只是再一次见到你,当面向你求证。我对自己说过:七年了,就算有什么误会,隔了这么久,也该解开了。所以如果你说你当年错了,我就全部原谅你;如果你仍坚持你是对的,我就认了事实,从此远离你,忘掉你,开始我自己的生活。你现在告诉我你就是这么个人,你没错。好,很好,我要走了,放开我。”
朱清泠不知道自己的自控力去了哪里,他不说话,也不放开她。
她现在又像当初令他迷恋的女孩了,他这样爱她,他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呢?
竹筠盯着他的眼睛,尽管她一再告诉自己要尊重事实,但她的眼睛现在看到的挣扎是什么?绝望是什么?不顾一切的反抗又是什么?他真的不是深深爱着她的么?
她有点犹豫、有点期待地问:“你是有苦衷的,对吧?”
朱清泠想:“为什么她是我女儿呢?樱说她有一个女儿,是我的,她又在给别人的信中说竹筠是她女儿,可是这些就足以证明她真是我女儿了么?之前我误把可儿当作我的女儿,怎么知道这中间会不会又有误会,竹筠也根本不是我女儿呢?”
最好的办法是现在就拉着她去验DNA。
但这样一来,她就会怀疑他们的关系,万一她真是他亲生女儿,那过往让她怎么去承受?
竹筠的表情忽然变得很温柔,她没再企图挣脱,反而抱住了朱清泠,一手摸着他的背,安慰他:“好了好了,别哭了。”
朱清泠不知道自己哭了,他感受到竹筠的安慰,再也忍不住,将她紧紧抱住。
“放开她!放开她!”心里一个声音在吼叫。
“我不放。”他说,赌气似的下了决心。
“我不明白。”竹筠在他胸口闷声闷气地说。
朱清泠稍微拉开了点二人间的距离,他看上去好像变了一个人,竹筠觉得在他眼中看到了末日的光。他声音低沉地说:“你和我在一起,没有名分、没有孩子,随时随地,我,或者我们两个,都会疯掉。当初我离开你,是因为我看到了这样的未来。现在你又像咒语一样出现在我面前,我想这次,没有你的帮忙,我拒绝不了你的迷惑了。我只问你:这样的未来,你也愿意承受吗?”
竹筠被他抱着,心早已乱成一团,他的脸、他的神情、他的话语,织成一道网,已经罩住了她。网在快速收紧。
她的眼神由迷茫到坚定,她想:努力了七年,她或许不是来向他讨个说法,好与他漂亮道别的;一开始,她就不甘失败,在为自己寻找个重回他身边的契机。
相比事实,她更相信自己的心告诉她的判断。
“你会永远跟我在一起的,对吧?”她仰头,很是天真地问。
朱清泠点点头:“会的。”
竹筠笑了。这个笑像是独自跑了马拉松后才落足在她脸上似的,疲倦、满足、骄傲。“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她说。
下一秒,朱清泠的吻就如狂风暴雨般落到了她的头上。他不加选择地亲吻着她的每寸皮肤,仿佛饥渴的沙漠旅人终于啜到了甘泉。
秋夜的风,吹得通阳台的门响个不停。静寂的街上,偶尔传来汽车呼啸而过的声音。
朱清泠一把抱起竹筠,走向卧室。他现在位于龙卷风的风眼里,反而异常平静。
他对自己说:“就这样吧,在我彻底忍受不了拿枪崩了自己的那天到来之前,我会让她活得比这世界上任何一位公主都更加幸福。就,这样吧。”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