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菲看到朱清泠从警署中走出来。他穿一件米黄色风衣,歪戴着贝雷帽,与送他出来的几名警员有说有笑。
索菲在这儿等了半个多小时了,有两名记者比她晚到十分钟,晃着脖子上的相机,双手插在裤袋中,也在冷风中缩头缩脑地等他。他们看到朱清泠和他的律师出来,就扔掉手中烟,想要冲过去采访。
索菲突然按了按喇叭,趁人们的注意力被她吸引过来的瞬间,她发动车子,卡在了那两名记者与朱清泠之间。
“快上车!”律师说。索菲打开了前排车门。
朱清泠向警察局的几位做了个飞吻的手势,才钻进车子。律师见他上车,才赶忙上了后座。
两名记者追到车旁敲打车窗,一个试图硬拉开车门。
还有一名路人不知道为什么,也朝车奔了过来,边奔边挥手。
索菲不管不顾,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飞驰离去。
朱清泠转头看看后面仍不死心追着车跑了几步的三个人,吹了声口哨,又向索菲翘了翘大拇指。
索菲面无表情,只是绷紧了唇角的线条。
朱清泠在后视镜中看了看她的眼睛,笑说:“亲爱的,我在警察局呆了大半个晚上,你别在这个时候摆脸色给我看。”
索菲冷笑了一下:“哦,我倒不知道,你现在除了和名模开派对外,又对许愿池发生了兴趣。”
朱清泠听说,就大笑起来:“你不觉得这很有趣么?”他知道在索菲处找不到共鸣,转头对后排的律师说,“我们几个都醉了,觉得罗马许愿池的颜色太单调,不配它这样大的名声,所以我们弄来了几大桶红色的油漆,把它染红了。你不觉得这很刺激么?”
可怜的律师早就听过这个故事了,他看看索菲,不敢说一句话。
索菲按了几下喇叭,警告一个乱穿马路的流浪汉。她说:“你不用吹了,早新闻里已经详细描述过了,我想全意大利人都看到过你们的杰作了。我都不知道他们怎么这么轻易就把你放了出来,我的大作曲家?”
朱清泠前一天喝多了酒,早起有点头疼,全仗着“染红许愿池”一事的兴奋感撑着。索菲的话扫了他的兴致,他撇撇嘴,说了句“真没劲”,就斜靠在座椅上,把帽子拉下来盖住了脸。
索菲担了一整晚的心,见他没事人一样,气得半死,仍不停口地数落他:“你40多岁的人了,为什么越来越荒唐?你和那些女人鬼混,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上帝创造了男人这种生物,天生缺陷,无法自控,不能全怪你们。你为她们乱花钱,只要不影响到我们家里的经济根基,我也不管。但你看看你现在,开起这种恶意玩笑来了。你别忘了你是斯卡拉剧院的总经理,是全欧洲歌剧联盟的主席,是欧洲古典音乐界的中流砥柱之一,为什么要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败坏自己的名誉,引人唾骂?为什么?”
朱清泠故意重重地打了几个呼噜,见这样还不能打断索菲,他叹了口气,忽然拉起帽子,全身向方向盘撞了过去。
车不受控制地歪到马路一边,险些撞到路边一棵梧桐树。开在他们后面的一辆菲亚特主人把头伸出车窗,对着他们大声咒骂。路边行人惊奇地看着他们。
律师在大叫之后,抱着朱清泠的椅背瑟瑟发抖。
索菲脸色苍白地看着朱清泠。他的眼睛在这时的光线下显得墨一样黑,白色的光点亮得有些妖异,但也就那么瞬间,就厌倦地黯淡下来,像一条转身甩着尾巴游走的鲨鱼。
他的声音和表情一样疲惫,他说:“我的头还有点痛,我晚上还要去佛罗伦萨参加一个音乐活动,你让我安静一下,好么?”
索菲还没从惊吓中恢复过来,看着他说不出话。
朱清泠冷笑了一下,又躺回到椅子上,依旧用帽子遮了脸,他的声音像从某个阴冷潮湿的洞穴传来:“不管怎么说,我还能作曲,不是么?如果你不喜欢,可以随时回到那群姓耶斯皮卡的废物中去。”
车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没过多久,却传来朱清泠均匀的呼吸声,他竟真的睡着了。
律师在后座上叹了口气,拍了拍索菲的肩膀。这已不是他第一次经历这对夫妻间的口角了,情况一次比一次叫他尴尬。
索菲按了按律师的手,表示自己没事。她看了眼朱清泠,小心翼翼地重启了车子。
朱清泠因车子震动不舒服地转侧了一下身子,叹了一声,把索菲吓了一跳,生怕吵醒他。
车子终于又重回正道,索菲无力地想:“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她和朱清泠已经结婚六年了,在法律上,他完全属于她了;但实际上,她对他的影响和控制却越来越弱。
这个男人虽然无忌,毁誉参半,但正如他所说,他能作曲,又老于世故,他身上有种属于恶魔的魅力,迷惑住了世人。现在,即便出于利益的考量,她也不能轻易放他走了。
他们的关系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让她痛心,但她知道,自己仍然心系这个男人。
他们结婚后,他就变得不可捉摸了。确切来说,是他和阿美玲那个女生分手后。她一直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他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对她知无不言了,但她知道,他心里埋藏了一个巨大而可怕的秘密,这些年来一直折磨着他,每每促使他做出违背道德的疯狂行径。
这个她一手栽培起来的孩子如今被恶魔缠上了身,这也是她不能放开他的原因之一。
索菲曾对她的密友说过:“他是属于我的东西,如果不可避免地要被毁灭,我也要亲眼看到最后一刻。”
……
两名记者在看到朱清泠的车飞一般开走了后,喃喃咒骂了几句,就走了。
另一个追朱清泠的路人很失望,看着车子消失的方向,原地站了几秒,才回头去路边咖啡馆找他朋友。
这个人褐发碧眼,名叫亚历。他的朋友是三个中国人,一男二女,男的叫关晓漠,和他曾是音乐附中同学,回国有一阵子了,这次带家眷到意大利来度假,顺便拜访旧友。
“奇怪,”亚历对他们三个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明明看到是清泠。”
关晓漠问:“哪个清泠?”
“还有哪个?我们的中学同学朱清泠呀。”
关晓漠听到从这个意大利人嘴里说出“朱清泠”三个字,脸上就露出种微妙的表情。
两个女的是一对姐妹,姐姐是关晓漠的妻子,她问丈夫亚历说什么。她丈夫解释给她听。
“我知道这个人,”关夫人兴奋地说,“我在央视看到过他好几次,是出名的音乐家,我还买过他录制的歌剧唱片呢,好帅。”
关夫人妹妹正好也知道朱清泠,两个女人叽叽喳喳,在一块儿兴奋地讨论起他来。为了亚历免受冷落,她们特意用英语讨论。
关夫人又质问丈夫:“他竟然是你同学,你怎么从没对我说过?”
关夫人妹妹也说:“对啊对啊,快点去要个签名,如果能让我和他握下手,就更好了。他真的是中国人么?像是混血儿呢。”
关晓漠“哼”了一声,有点不服气。他说:“还是算了吧,我抢过他女朋友的,也许人家还记得呢。”
关夫人姐妹又兴奋起来,要他说个明白。关夫人妹妹不太相信他的话,她从头到脚看了看她这个中年发福的姐夫,实在忍不住说:“你真的确定是你抢了他的女朋友么?”
关夫人这时倒有点替丈夫不平起来,她说:“女人的眼光也是多种多样的,未必都喜欢帅哥,也许人家觉得太帅的没有安全感呢?”
对这个解释,关夫人妹妹勉强认同。
关晓漠又好气又好笑。关夫人又催他讲详情,他动了动嘴唇,看见身旁亚历颇不赞同地看着他,便有些无趣,转口说:“八百年前的事了,谁记得那么清楚?就像你说的,人家不喜欢帅哥吧。”
关夫人姐妹听了兴味索然。
大家的咖啡都喝得差不多了,关夫人确认了下接下来的行程,就拖着妹妹一起去找洗手间。
她们刚走,亚历就迫不及待地问关晓漠:“你还记得那个女孩?”
关晓漠点了支烟,又递给亚历一支,被他拒绝了。关晓漠吐着烟圈,看它们弥漫到窗边,他说:“樱么?我当然记得,她可是我第一个女人。”
亚历苦笑了一下:“果然我们对第一个都是难忘的。”
“可惜,我们都不是她第一个男人呢。”
亚历一口把一杯Espresso喝完,带着满嘴苦涩说:“我近年来常常想起她,一想起她,就觉得我们当初做得不太地道。”
“怪不得刚才你看到清泠就追上去了,是想向他解释么?”
亚历瞪圆了眼睛:“我为什么要向他解释?他和樱只是玩玩的吧,而且,他应该不知道那件事。”
关晓漠皱皱眉,说:“他真不知道那件事么?我还以为是他跟我们开的玩笑呢。”
“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你们,反正清泠现在的妻子那时候找过我。我突然被请到耶斯皮卡的豪宅里,整个人都傻掉了。那女人问我:是不是也喜欢樱,在追求她?我说可能是吧……”
亚历叫起来:“什么?你追求过樱?”
关晓漠脸一红,含糊地说:“也是无聊,随便追追。那女人说,如果我真有心,她可以帮助我。我问她为什么,她神秘地笑笑,说她不喜欢清泠随便和她不熟的女孩亲近,怕她们会带坏他。我当时也就听听,以为又是围绕清泠的一些无聊的争风吃醋。谁知道,那次放假打完猎,清泠刚走,我们六个人还聚在彼得的别墅里为他庆生时,‘邮递员’把她给送来了。”
亚历和关晓漠都沉默了,时光仿佛回到中学时那个圣诞假期。他们一行人,包括朱清泠和仇樱,约好了住到他们一个同伴彼得家里,在那儿打猎玩耍。朱清泠当时已经被耶斯皮卡家族看中,同时跟着几个有名的音乐家学习歌唱和作曲,准备考佛罗伦萨音乐学院。他半途被后来的耶斯皮卡夫人打电话叫走,走时安慰那帮无聊的伙伴,他说:“会有乐子的,兄弟们。”仇樱是跟在他后面走的。但当天晚上,在六个男孩借庆生之名把自己灌得醉汹汹的时候,他们听到门铃声。他们打开门,就看到一只扎着蝴蝶结的巨大礼盒,里面装着两大瓶威士忌和昏睡的仇樱。礼盒上还贴着一张卡片,上面写着:“请我的朋友们享用”。
那些喝醉的青春期男孩本来经不起挑逗,加上关晓漠对仇樱觊觎已久。他想到了索菲对他说过的话,他的心跳得很厉害。
他很渴望这份礼物,但一个人又没有胆子。也许索菲就是看出了这点,才在他们聚会的时候,把仇樱送过来。
只要其他人也动了仇樱,他就安全了。
关晓漠现在已完全不记得自己曾深深迷恋过仇樱这回事了,只记得索菲的戏言和那个不可思议的晚上。
仇樱后来醒了过来,但在六个灌饱了黄汤的男孩子手下,完全无法反抗。
那也是他最后一次看到仇樱,那个假期后,她就跟她父母一起回中国了。
亚历又说:“我不知道还发生过这些事,其实我也怀疑过是清泠把那女孩送来的,但没敢问,万一不是呢?而且新学期知道她走了后,清泠好像还挺难受的。他这个人,很让人捉摸不透。”
关晓漠冷笑一声,说:“他那么多女人,哪会难受?照我看,这事恐怕是他和他现在的妻子联手干的。”
亚历点点头:“也对,樱那天看了礼盒上的卡片,好像还自言自语地说过:那是清泠的字么?这事我现在觉得很过意不去。”
关晓漠赞同地说:“何止过意不去,现在想想羞愧死了。不过这都怪清泠他们,两个无聊的贵族,没事随便消遣人。”
过了一会儿,关晓漠又说:“我以前怎么没想到呢?朱清泠这是为了讨好那个女人,才故意整樱的。太卑鄙了。”
亚历皱皱眉,说:“好了,这事别再提了。樱走后没多久清泠也回米兰了,那之后就没再见过他,本想这次遇到好好谈谈的。”
关晓漠心想:“和他有什么好谈的?”但他看亚历对朱清泠很念旧情的样子,就没说出口。
关夫人姐妹终于回来了,关夫人抱怨洗手间要排队:“想不到意大利也有这么多人。”
亚历笑笑,已经忘了刚才的谈话,他说:“这是罗马么,一年四季都是旅游旺季。”
四个人说笑着,由亚历结了帐,一起走出咖啡馆。
关晓漠这几年做乐器生意,手头有点钱,但远称不上富裕,亚历却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出手阔绰。关晓漠找到他,既向妻子和她妹妹显摆了他有外国同学,又可节省一笔旅行开支了。
他最后坐上亚历的车,车门“砰”一声合上,车子在欢声笑语中驶向市中心的古罗马竞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