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可儿走出教室,左右看看,确定周围没有旁人了,才朝似乎在对她招手的竹重一走去。
“伯父,你找竹筠么?她还在琴房接受屈蒂先生的训练呢。”
竹重一腋下夹了个黑色公文包,还是他当公务员时用的,在角落摆放了许久,匆匆忙忙重新露面,身上一小半灰尘蛛网还未擦去。竹重一神情鬼鬼祟祟的,他看看四周,才对米可儿笑了笑,说:“她不在最好,我是来找你的。”
米可儿瞪大了眼睛:“找我?”
“对,找你,”竹重一抓了抓自己的手背,又看看周围,“这里能找个说话的地方么?”
米可儿心里好奇,猜测是不是竹筠生日快到了,她爸爸才来找自己商量,如何给女儿一个惊喜?不过竹筠向来绝口不提她爸爸,倒看不出他们关系这么好。
她出于礼貌,把竹重一带到一间自习教室。竹重一看到里面有人,就摇了摇头。米可儿没办法,只好去借了间练声房,把他带进去。
竹重一羡慕地东张西望,说:“你们这儿的教室真多,每间都这么漂亮。我以前上课的学校,和你们不能比。”
米可儿“嗯”、“啊”了几声,忍不住问:“伯父,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竹重一笑了笑,明明他人比较高,却从下往上看着米可儿。他笑得让人很不舒服,仿佛二人间早就相识,并共同参与了某个阴谋,大家心照不宣。
“我就直说了,”竹重一又抓了抓他的手背,“我是来问你借点钱的。”
米可儿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说,我最近手头有点紧,想问你借个两三万。”
米可儿一下子想起了成佑心对竹重一的负面评价,她想:“难道我爸爸和竹筠的事被他知道了,所以来敲竹杠?”但朱清泠又不是偶像明星,他们男未娶,女未嫁,年龄差也不过十多岁,就算曝光了又怎么样?
米可儿心里藏不住东西,心里一火,脸上立刻带出来。她脸一板,有点斥责地说:“竹筠知道这件事么?”
竹重一笑得更让人讨厌了,他说:“她不知道,我不会让她知道的。”
米可儿气说:“我为什么要借给你这么多的钱?”
竹重一摇摇头,已经认定她在故意糊弄他。他说:“两三万算什么?你问你‘爸爸’要啊,他肯定会给你的。”
米可儿本来坐着,听了这话“噌”一下站了起来:“你这人太莫名其妙了。你要借钱,请先向竹筠说明原委,如果她来问我借,我会考虑。但像这样,对不起,我实在看不出我有借钱给你的义务。”
她说完就走,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背后一个很冷的声音说:“装什么装,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个西贝货?”
米可儿蓦地里回头,不太明白竹重一的话。
竹重一见她这么不识好歹,索性也撕破了脸皮。他把腋下公文包放到桌上,边打开取东西边说:“你根本不是那位大歌唱家朱清泠的女儿,我们家筠筠才是。”
米可儿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
竹重一讥嘲地撇了撇嘴,把手里一叠厚厚的信放在桌上,他说:“筠筠她妈妈有医院的证明,生不出孩子,我也生不出。我们本来计划领养一个孩子,但这时候,她同事告诉她,自己一个侄女刚从国外回来,没结婚就生了孩子,还非要自己养,弄得她家里人非常头疼。她问筠筠她妈,要不要这个孩子。我们商量下来,本想不要,为怕是外国种,一看就不是我们的孩子。可后来,筠筠的亲生母亲,那位仇樱仇小姐……”
米可儿听提到自己母亲的名字,“啊”了一声。
竹重一继续:“那位仇小姐,自己把刚出生没几天的婴儿抱过来,求我们代为抚养。那个婴儿实在可爱,又是纯粹的中国人,我们一眼就看中了。筠筠她妈妈口头答应下来,接手了这个婴儿,她就是筠筠。”
米可儿脸色发白,连连摇头,说着“荒唐”。
竹重一抽出一封信,递给她:“你自己看看,这是不是仇小姐的笔迹?”
米可儿脑子里一半是空的,明明知道伸手不好,还是把信接了过来。她抖抖索索地看着信,耳边,竹重一仍在说,只是他的话越来越重,一个字像一声击鼓,字字都击在她心上。
“我们真心喜欢筠筠,把她当作亲生骨肉,希望她也当我们是亲生父母。筠筠她妈怕仇小姐找到工作、能够独立生活后,又问我们要回孩子,所以我们搬了家,筠筠她妈甚至换了工作。她原先的那个同事知道我们新住处,但她没有告诉仇小姐,我不知道这是女人间的友谊,还是仇小姐家里人有过什么指示。你现在看的信,是仇小姐写给我们,让筠筠她妈的同事转交的。她一直恳求我们,让她见见孩子。我不知道筠筠她妈怎么回复她的,从仇小姐最后的几封信看,她已经认可由我们领养筠筠了。后来,我陆陆续续从筠筠她妈那里听说,仇小姐找到工作,一个人搬出来住了。不久后,她捡了个孩子,要和我们换,我们自然不换,那时筠筠都快上幼儿园了。最后,这事不了了之。听说她自己养大了那个捡来的孩子,那就是你吧。”
米可儿一目十行,读着仇樱的信,她听到一个可怜的女人,在恳求另一个女人把孩子还给她。
“……那是我的孩子,我和朱清泠的孩子,我们在意大利佛罗伦萨有的她,只要去医院验证,真相就会大白。你们可以瞒孩子一时,但瞒不了她一世。她终有一天会知道真相,她会恨你们的……”
在这些字句进入她的视线时,她知道自己已经被说服了。也许,在她心里,从来就不真正相信,自己会是朱清泠的女儿,自己真会这么幸运。
而且,这也解释了仇樱对她的冷淡,以及她的喜怒无常。
可她真的想不到:她母亲和朱清泠真正的孩子,竟会是竹筠。
想到竹筠,她突然又被蜇了一下,从自己的摇摇欲坠中站稳了身形。她惊吓地瞪着竹重一:“等等,你刚才说,竹筠才是我爸爸的亲生女儿?”
竹重一说:“你看的那封信上不是写得明明白白?你别想撕了它,其他信上也有。”
米可儿把揉成团的信扔还给他,她说:“我妈妈从来没对我说过这些事,我不能单凭这些信,就相信你。”
竹重一又冷笑了一声,然后有点讨好地说:“你要真相,可以拉他们两人去医院验DNA,不过那样一来,你我两个,最后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也捞不到。我今天来找你,不是要拆穿你。你可以继续做朱清泠的女儿,我也继续做筠筠的爸爸,只要你借一点点钱给我,这个秘密,就永不会有解开的一天。你看怎么样?”
米可儿心里狠狠动摇了。
朱清泠从“巫毒娃娃”中解救了她和林棘后,她的生活就一直在云端。她有生以来,从没被那么多人重视过、喜欢过,众星捧月一样。而且朱清泠填补了她从童年起就缺失的父爱。得而复失,比从未得到过更加糟糕。也许她可以接受竹重一的建议,继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竹筠怎么办呢?一想到朱清泠与竹筠的关系,她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不行。”她哽咽了一下,告诉竹重一。
“为什么不行?听着,别被道德蒙骗了,你完全可以……”
“我被道德蒙骗?哼。”这次轮到米可儿冷笑了,她说,“你知道竹筠现在和我爸爸在一起了么?你知道你若保持沉默,事态会变得怎样不可收拾么?”
竹重一瞪大了眼睛和嘴巴,脸庞逐渐扭曲,半天,他才青筋暴突地叫起来:“朱清泠那头禽兽,他怎么可以!”
米可儿本能回护朱清泠:“他有什么错?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相差才10多岁。你才是禽兽,你不是还要继续隐瞒么?你不是还要借钱么?告诉你,我一分钱也不会借给你,我没钱,我只有债!”
她喘着气,站在那里,对面是突然显得手足无措的一个老人。白炽灯光下,一切都是那么现实而丑陋,她仿佛闻到了人群散后食堂里那股残羹冷炙的味道。
不行,她要把竹重一带来的每一封仇樱写的信都仔仔细细看一遍,万一她在撒谎呢?万一竹筠不是朱清泠的亲生女儿呢?
她还要挣扎一下,努力挣扎一下,留住那泡沫般的幸福时光。然而在她这么想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了。
……
张妙正对着夕阳西沉的湖面拉完最后几个音符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掌声。他回过身,就看到靠在一棵柳树树干上的胡漫正脸色阴沉地看着他。
胡漫圆润的脸庞已经完全凹陷下去,她化了妆,但仍显得苍黄而憔悴。
张妙正皱了皱眉,就收拾起小提琴来。
胡漫努力露出微笑,说:“你进步很快么,果然是下了决心,连琴音都不一样了。”
张妙正背起小提琴盒,不去理睬她。
胡漫朝他跑了几步:“听说你向竹筠求婚了?一次被拒绝很正常,你……”
张妙正的手机忽然响了,他接起电话,很温柔地笑着:“佑心啊,我知道,我这就过来。”他挂了电话,就走了,仿佛根本没有看到胡漫这个人。
胡漫尴尬地停在那里,既恼火于张妙正的不理不睬,又担心他已经移情别恋。她想:“没有出息的东西,经受一点挫折就赶忙到别处寻安慰去了。看来我没看错他,窝囊废始终是窝囊废。”
她心里骂了张妙正一顿,差不多出了气,正想走,远远的,却看到米可儿正向什么人招着手。
她往树后挪了挪,让米可儿看不到她。
没过多久,就看到一个高个子男孩走到米可儿身边,伸手抱住了她。胡漫知道那男孩是米可儿的男朋友林棘。
米可儿忽然哭了起来,老大一声“哇”后,声音又低下去。暮色中,只看到她的头埋在林棘怀里,身体似因哭泣而抖动着。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胡漫这么想着,脚步已不由自主地朝那两人挪动起来。
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了。
她听到米可儿抽抽噎噎地跟她男朋友诉说着:“可他要是知道了真相,我们的债怎么办?”
……
“非常好。”屈蒂先生说,“只有一点,你左手配音再稳重一点,与右手对比更鲜明,突出右手音的飘渺、优美。”
竹筠将他指出的一段又试弹了一遍。屈蒂先生闭着眼睛,半仰起头,好似在咀嚼某种美妙食物,不断动着嘴唇。
音乐越来越有感觉了,但在一个该快的地方,竹筠却慢了下来。音符像剥落的墙灰,往下掉了片刻,就无声无息了。屈蒂先生不满地睁眼,正好看到竹筠站起来,风一般掠过自己眼前,朝琴房门口冲去。她半途撞到了好几张琴凳,她喊着疼,面红耳赤、双眼闪亮地站到门口那人面前。
“你回来了。”竹筠的声音听着像她弹奏了几小时的夜曲一样优美动人。
三个多星期不见,朱清泠的头发已经长至肩头,看上去更为野性。他看到竹筠冲过来,叫着“小心。”替她疼得咧了咧嘴。
“清泠!”屈蒂先生和他打招呼,“你来了,我等不及要谢谢你,这次你介绍的学生很不错。”
朱清泠先对屈蒂先生说:“我正要问你呢,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你们两个老贝多芬迷在一起竟然没练他的曲子,反而练起肖邦的夜曲来了?”
屈蒂先生哈哈一笑,又冲朱清泠神秘地眨眨右眼:“那是因为我们两人共同做了个决定:竹筠要报名参加明年的肖邦国际钢琴比赛了。她今年期末考钢琴部第一名,我和卓校长讨论过这个问题,他完全赞成。”
朱清泠眼睛闪了闪,竹筠马上说:“我想等暑期结束就报名。”
屈蒂先生点点头。
朱清泠沉吟了会儿,说:“这是世界顶级的钢琴赛事之一,报名手续繁琐。我记得报名截止日是九月份吧。光DVD录制一项就得花不少心思,还是早点报名好,留些时间修改递交的材料。”
“DVD录制?”竹筠和屈蒂先生一起好奇地看着他。
“是啊,第一轮比赛的曲目需要录制成DVD,这是初选重要参考,这关不过,就没资格去华沙参加初赛了。另外,竹筠进音乐学院较晚,没参加过什么音乐活动,所以,这张DVD尤其重要……”他说到一半,看着眼前两人愕然表情,不觉好笑,“所以你们只是共同做了这么个决定,具体实施什么的全没想过?”
竹筠不好意思地笑笑,故意眨着天真的眼看向屈蒂先生。
屈蒂先生有点不服气,他说:“我又没参加过这比赛。”想了想,他又补充,“弹钢琴的最好一门心思扑在演奏上,其他事情每天想个十五分钟足够了。清泠,我觉得你思绪太杂。”
朱清泠忍笑,点点头。
屈蒂抓抓脑袋,忽然说:“今晚我请你们吃饭吧,我在这儿找到了家不错的馆子,地道的奥地利菜。”
朱清泠双手合在胸前:“恭敬不如从命。”
三人这就离开琴房,屈蒂先生有许多话要跟朱清泠说,竹筠跟在他们后面,插不进嘴,但她却感到很幸福。
三个多星期了,她每天扳着指头过日子。从米可儿处得知朱清泠再过十八天会回上海后,她特意去买了十八粒她最讨厌吃的黄豆,每过一天,就往抽水马桶里扔一粒豆子,然后冲走。
她知道自己在犯傻,爱上他后每一天都是傻傻的。一半是欢乐,一半是痛苦。
现在他终于回来了,回到她身边。虽然他还没有对她说过一句亲热的话,但他的存在本身,就像巨大的光明之球,驱赶掉她心里所有的猜忌、妒忌和阴郁,只留下欢乐。
朱清泠大概一直没听到竹筠说话,侧头确认她是否跟在后面。竹筠马上仰起脸,给他看自己最好的笑脸。
朱清泠微微一笑,一只手伸到后面,握了握她的手。轻,但很有力,仿佛一句短暂的誓言。
竹筠想到他离开前的那个夜晚,她的脸立刻红了。她又想到那首被她抢记下来又任性演绎了的《着魔》,她对自己说:“我要弹给他听,让他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