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妈也觉得如果不打算读大学的话,学一门手艺倒是条好的路子,不过我的想法是:我迷惘的内心终算有了个着落。技术工,想想也够牛气高端的。
芸美机械是表哥的工厂名字。因地处芸美路口而得名。芸美路口远离鹭岛,地处乡野,但有条省道穿过,交通还行,环境优美,绿树成荫,鸡犬相闻,路口前的两百米便是芸美机械,工厂并不如万人电子厂那般款款大方;一条粗糙的水泥路直通厂门,大门是简单的钢筋铁门,主厂区不过三百平米,从外看就像淹没在海里半深不浅的沉船一样,露出半个房顶在树林中,这树林竟是诱人的龙眼园。
厂里有几个人正操作着机台,机台发出沉闷有力的声音,走进一看是钢铁在碎裂;原来他们正使用机台剥落多余的铁,制造想要的部分,如此削铁如泥,真是令人啧啧称奇。
“哥,这是什么机器。”要是有镜子让我自己一照的话,里面定是个白得像纸的小白。
“这是车床,铣床,钻床,”表哥分别指着有轨道的,十字架站立的,钻着孔的机床。“以后这些你都要学。不过先给你说说待遇,一个月六百,包食宿。”
要学的太多,我的脑子不够用。
当天下午我就尝试到了车床的残暴。
换了一身老旧是衣物,来到车床跟前。前面站着的高个子年轻人,束着长发,戴着鸭舌帽,下面藏着灰头土面的脸,白色的T恤被油污涂满看不出本色了,修长的双腿穿着牛仔裤,浑身散发着铁锈的气息,这模样像半个乞丐,看了然人想站得远远的。转念一想:过不了几天我也会同他一样。
他眨巴着快要变成一条缝的眼皮说:“你是来学车床的?”然后做了一个很刁的表情。
我说:“是的。”
他走到我站的木板上有意挤我下去,然后居高临下的,双眼鄙夷的说:“长得怎么斯文也来学车床?”然后便开动飞转的车床,动作优美又节奏感十足,不错,效益颇高,一会就出来一个零件,俨然是个高手。而我便站一旁,一言不发,好奇的观察。有时候他会依旧不耐烦的挤我,好像我碍着他了一样,不过我认为他是师父,我也只得知趣,我紧跟着他身后。
高个子有些累了,沉着脸说:“你来!”
我往自己身后望了望。
“就是你,你还看什么。”他有些不耐烦。
“但是,”那机床与我是未曾谋面的,叫我如何驾驭,“我上午来的,我.。你的机器这么凶。”
“怕毛线,”那人手持一支闪亮的钢圈,“这样,先把外圆车道四十五,正负零点二毫米,再把断面推光洁,倒角,我做给你看看。”高个子提起离合,搅动手柄,不一会儿便出来一个样件,递给我。我接了过来,望着光泽的不锈钢圈,满怀敬佩的多看了几秒,顿时我的手指一阵剧痛迟到而来,随后几缕青烟冒了上来,我的鼻里嗅到烤肉的香味,我丢了高温的钢圈,叫苦不迭,高个子便得意洋洋的说:“这下明白了么?”一阵冷笑。
我也只得赔笑,当然我是处于尊重,把手烫伤是我太崇拜所致。
我上了木架台,也学着高个子的,提起了离合,卡盘飞转,一阵劲风刮来让我有些窒息,搅动手柄,把中滑板固定,推动大滑板,挂上走刀。铁削哗哗的往了奔,势不可挡,留下刺眼的白亮的印迹。我兴奋,这是出自我手的产品,一种成就感油然而生,我回头去看高个子希望他表扬我几句,他却坐在小板凳上读着昨天的报纸,好吧,这个简单的成果高个子也许司空见惯了吧。
我拿起了高个子的游标卡尺测量一下尺寸,竟也过关,所幸的卡尺这东西我是熟悉的,高中时候有节课专门教过,高个子没机会在这方面教训我了。被教训在我认为是可耻的,更可耻的是高个子的年龄比我还小,竟当我的师父,这让我甚感悲哀,我开窍太晚了。
周而复始做了一下午,过程是惊险的:大滑板摇过了头,车刀撞到了运转的卡盘上,车刀报废;工件没夹紧,车飞了,报废;中滑板多摇了一圈,车削过多报废.。。每次发生事故高个子都要过来手舞足蹈,唾沫横飞,滔滔不绝的数落我,一下午我都汗流浃背的惭愧。
高个子叫小魏,福建本地人,做车床三年有余。原来在表哥的小舅子所在的工厂做工,小舅子盗取了厂里的图纸跟表哥密谋搞了个小作坊,便挖了小魏前来相助,工资比原来高一丁点,由于业务雷同,做起来倒也得心应手。他特别话唠,喜欢废话,喜欢吹牛,爱小心眼——烫伤我的手指可见一斑,知道我是表哥的亲戚后几天时间教了我几手,在我认为可以独自做些简单的活之后,他又不给我上机床的机会,美曰其名:“再多观察几周。”
小魏身材不错,每次下班后总是把自己打扮得光鲜耀眼,就外表来看是个不折不扣的帅哥,但是他的个人卫生有待考察,宿舍的单间可以同车间媲美,你懂的,小作坊的车间充满了油腻和脏乱差,步入其中让人感到房间的整个光线暗了不少,再内心光明的人也会被其乞丐窝的空间弄颓废的。
另外两个工人是一对夫妇,丈夫做6280型的大车床,妻子做钻床铣床,两个人都是二十七,是个地道的打工者,绝对勤劳本分,有班必加从不想、主动休息这是他们的惯有作风,但是这俩人太过本分,以致于不是自己开的灯泡绝不会关,不是自己的机床电源也一定置之不理,是那种各扫自家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事关己高高挂起的性格。这在大厂没什么,在表哥的作坊却不行。
有一次小魏看过公关电视没有关便回房呼呼大睡去了。小两口是不会看公关电视的,好像他们有自己的电脑,下班或者午后便房门紧闭,仿佛关着门有什么秘密在研究,机密的不行。当时小两口深夜的美梦被电视吵醒,男人大发雷霆,把电视举起丢楼下,你懂的,显像管电视自由落体后的声音很霸气。小魏惊醒,以为遭贼,男人大骂小魏说拉屎还要老子给你插屁股,小魏不服,于是二人便在车间里铁来铁往的干了起来,所幸表哥半夜偶到。要两人分别做了检讨,小魏赔付了头顶被砸出个窟窿的男人数百元,男人出钱买了个二手电视,两家恩怨告以段落。至此老死不相往来。
谁也没有把谁改变,谁也没有把谁赶跑,全当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住在小魏和两夫妇之间的宿舍。前面墙壁无窗,后壁有一张一平方米的窗子,一片龙眼林映入眼帘,有些长得好的树枝长及窗口,我信手可取,清晨时窗口正东方向总是有一轮红日直射我睡意绵绵的肉身,倒省了闹铃。
那时,我还有些文学小青年的成分残留在身上。有时候涂鸦一些尚未被忘却的文字,每天下午下班的晚上都要伫立窗前,面朝绿海,思绪颇多,写写信寄给坚守在乐中读高四的文扬,告诉他我在厂里的生活,如何被小魏骂的狗血淋头如何在车床前挥汗成雨,云云。
做学徒总是觉得孤立无援,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才觉得惬意,对于那时候喜欢动动笔杆子的我来说那是一种寂寞。
寂寞的时间,只有去路边呆坐,看看车水马龙的公路,去攀爬挖掘机工作过的满地红色土壤的原野,逛假日里人迹杳至的海滨公园,望望深夜漫天闪烁的行星。
厦门虽热海风却大,所以动起来倒不会有多累。我渐渐喜欢黄昏时候去工厂一里处的篮球场拍拍皮球,流了一身汗之后人会舒服不少。我喜欢在人群中突破,像撕开血肉样,小魏老是怪我书生气过甚,球场的奔跑让我痛快,我认为运动是必要的。从此我要立志做个粗人。
我喜欢nba,那些球员极有天赋和力量的发挥让篮球之美到达了极致。所以我也模仿,把自己想象成深处肌肉从林中。然而,连续多日的半场也只是于一帮翘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扎堆枪篮板,没有肌肉从林只有肥肉从林,不过奔跑起来也够歇斯底里的。时不时场外还站着些姑娘们。
认识陈云杰便是在哪个球场。
陈云杰从树荫处窜出,一个篮板球飙到了场外,他一个飞身收入囊中,姑娘们被陈云杰优美的接球动作吸引,纷纷望着他,呆若木鸡。
对面队有个人叫累下场休息去了,陈云杰替换了他,这下更不得了陈云杰是上场后时而鹤立鸡群的摘篮板,时而在人群中左冲右突,时而运球如飞的长途奔袭,如鱼得水,如如无人之境。惹得场外的姑娘们尖叫成片,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这时的球场已然如一锅翻腾的沸水。
陈云杰,湖南人。喜欢用手梳理自己蓬松的光亮的发丝,双眼清秀,眉宇间透着几份冷酷和底气十足的自信,笑起来切是格外的阳光灿烂;喜欢穿白色背心,紧身牛仔裤,配合一米七七的身高,身体也颇为匀称,有时候我在想要是我有陈云杰的这身皮囊,我就有成为情圣的资格。不知道的以为他的职业是健身教练,其实是个失业人士,他来厦门有几个月了,原因不明的没找到工作,便在这边租了个廉租房暂为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