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华楼雅间,被老板当成座上宾的楚辞享用着美味,一双眼不时看看对面低头不语的言离忧,眼神似笑非笑。
“言姑娘又瘦削许多,可见吃了不少苦头。”
“习惯了,已经不在意。”言离忧握着筷子拨弄饭菜,半天也没吃下一口,微叹口气抬起头,“楚公子把我单独叫出来有什么话要说?我想早些回去休息,现在真的很累。”
经历劫掠与大火还能沉稳安坐,言离忧所表现出来的远胜过普通女子的镇定与适应力令楚辞颇为欣赏,眼中一道赞许闪过:“本该让言姑娘先歇息,只怕到时有定远王世子在其中阻拦,想见一面就不容易了,所以才冒昧此时叨扰言姑娘。实不相瞒,楚某这趟来安州是为了殿下,详细些说,是为了殿下和言姑娘之间的关系而来。”
言离忧微微愣了一下,表情略有些不自然:“我与……呵,叫习惯了,以后要再改口叫殿下才对。不知道楚公子所言何意,我与殿下之间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楚辞回答得干脆却话锋陡转,“正因为没问题,所以才有找言姑娘谈谈的必要。”
温墨疏对自己和言离忧的关系并没有刻意隐瞒,包括那夜说的一番柔情蜜语以及帝都依依惜别,全然没有遮掩的意思,所以言离忧也不介意楚辞等人对她和温墨疏的关系说些什么,但她明白,楚辞应该不是那种喜欢对别人感情指手画脚的人,既然大老远从帝都跑来安州找她,那么一定是十分要紧的事。
收起一脸疲色摆出细心聆听的态度,言离忧安安静静端坐,楚辞也不拖延废话,开门见山直接说出心声。
“我希望言姑娘能离开殿下,为了他好,也为了你自己。”
言离忧眸色一滞,许久才道:“为什么?”
“刚才我说了,皇上已经撤掉殿下的王位恢复皇子身份,暂不提皇上目的是什么,将来殿下要娶谁、立谁为妃,这些都是难以自己做主的;而且历朝历代对皇子妃身份的要求比王妃高上许多,不仅仅要出身名门,还得有相应的品德名声,这两点,恐怕言姑娘任何一点都做不到。”
楚辞的话直截了当,听起来刺耳伤人,却句句是不可否认的事实。言离忧轻轻咬住下唇,眼中藏着一丝执拗:“未来的事谁也不能预料,或者皇上对皇子的婚事放任不管,又或者到时候我的身份与现在不同,谁知道呢。”
“从侥幸中寻得安慰,言姑娘一直以来就是这样自欺欺人度过的?”楚辞一字一句仍然优雅淡然,只是比刚才更加露骨,“跟随定远王世子这么久,言姑娘应该很了解如今宫中局势才对,以皇上的性格谋算定然不会放任殿下自由,而言姑娘——说句不中听的话,即便能言姑娘能摆脱青莲王这身份,到最后也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乡野村妇,有什么资格能登大雅之堂,一跃成为凤凰?当然,殿下有权选择为你放弃一切,可是殿下真那样做了,言姑娘能够坦然接受吗?失去权势的皇子下场如何,我不说言姑娘也该猜得到。”
皇子天家,薄情寡义,为争权夺势六亲不认乃至杀害亲人从不是什么新闻,又何况皇帝温敬元对温墨疏处处防备,已经开始着手拔除他的羽翼。
有些事不是不懂,而是不愿去想,那样做太痛苦。
见言离忧不说话,楚辞也不逼她,喝过茶后让店小二将纹丝未动的几样菜打包,驱车送言离忧回到悦君客栈,一直将她送到楼上房门口才离开。言离忧站在房门前并没有直接推门进去,犹豫许久才半抬手臂想要敲门,却被临间开门声打断。
“你自己的房间,敲什么门?”温墨情半身在房内半身在房外,手臂交抱靠在门框上,“她走了,不会再来烦你,碧箫他们折腾一整晚,我让他们也回客栈休息了。”
言离忧没有侧头去看温墨情,表情麻木地推开们走进房间,温墨情毫不意外地尾随而至。言离忧只当看不见他,放好牛皮纸包倒了杯茶,缩到床榻边默默喝着,意料之外,茶竟是热的,味道清新甘冽。
“特地让小二准备的风春雪芽,暖身最有效果。”
言离忧只喝了一口便放下茶杯,走到铜盆支架前想要洗洗手,手指没入水中,居然也是温热的。
“冷了就倒掉,已经换了十几遍。”
言离忧静静站了片刻,犹豫再三,不脱衣不脱鞋,直接坐到床榻上扯开被子,结果又发现床榻上放着一个大大的水囊,摸一摸,滚热烫手。
又是早准备好等她回来用么?言离忧心里半笑半叹,终于肯转身看温墨情一眼,语气淡漠疏离:“劳烦世子大人用心良苦,我不冷,用不着这些东西。”
“嘴不冷,心冷。”温墨情自然听得出敬称下藏着的不满,关上门坐到桌边为自己倒了杯茶,“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抵触她,否则也不会那般逼你。”
“停,说这些没用,我只想问你什么时候能办完正事送我回去,至于你有什么过往又有什么打算,与我没有半点关系。”第一次用这种口吻对温墨情说话,言离忧面上不露形色心里却乐开了花,岂一个爽字了得?只可惜温墨情没什么吃瘪恼火的表现,不然她会更开心。
他让她心里难受,活该遭报应。
温墨情点头:“好了,不谈茗湮的事。刚才楚辞把你单独叫走说了什么?”
“什么都没说,看我日子过得太清苦于心不忍,花钱请我吃顿好饭而已。”
很显然,比起刚才的软钉子,言离忧这句话对温墨情造成的伤害更大,至少让他脸色僵了一下。尴尬是短暂的,温墨情很快平定神色,仍是那种令言离忧不爽快的平静态度:“今天就在房中休息,明早要去见一个人,从他那里大概能打听出有关青莲王的一些线索——这些东西让小二热了再吃,不然容易坏肚子。”
眼看温墨情“不经意”拿走桌上打包回来的饭菜,言离忧气得不行却强装镇定,冷冷斜了他一眼,踢掉靴子蒙头钻进被子里:“出去,关门,我要睡觉。”
“你睡你的,我又不会做什么。”
有近乎完美的前任在那里等着,他能对她做些什么?言离忧根本不担心自己的安全,她甚至怀疑,是不是就算有个天仙似的女子在温墨情眼前搔首弄姿,他也只是闭上眼屈指弹走。
赫连茗湮那样绝美高雅的女人,反正她是比不上半分,也没必要去争风吃醋,温墨情于她而言不过是个保护者,不对么?那是属于他们的爱情故事,红颜知己也好,昔日恋人也罢,除了温墨疏外,这世上再没有哪个男人值得她着急心伤。
言离忧就是这样反复开解催促自己入睡的,温墨情什么时候离开、之后是否又发生过其他事,她一概不知,自然也不知道温墨情坐在房中默默看着她足有三个时辰,临走时一声“对不起”轻得难以入梦。
第二日,言离忧果然没有再见到赫连茗湮的身影,倒是碧箫姐妹和尹钧白一早就来到客栈。碧箫心疼地问东问西,不时带着幽怨目光冲着温墨情摇头,仿佛温墨情是导致这场无妄之灾的罪魁祸首;碧笙好像在一夜之间转变了态度,不仅不再出言讽刺言离忧,反而送了她几贴治疗冻伤的奇药贴膏,让言离忧忽然觉得先前厌恶的人似乎也没那么坏;尹钧白还和往常一样远远站着,目光总是追随言离忧飘荡,只是脸色更苍白许多,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言离忧有些担心尹钧白却不敢太多过问,她怕那股火焰过热,总有天会让她和尹钧白一起被烧死。
“早饭清淡些,凑合填饱肚子,我们要赶在尚德寺发完善粥前到那里,中午再好好吃一顿。”温墨情端着饭碗细嚼慢咽,却还是比狼吞虎咽的言离忧先放下碗筷,附在尹钧白耳边说了些什么,而后用平淡目光催促言离忧迅速解决完早饭。
对于前两日发生的事情,言离忧已经不是那么生气,或许是楚辞那番话让她有所醒悟吧。
自欺欺人亦是不成熟的一种表现,而她最大毛病是,自私。
饭后碧箫跟随温墨情和言离忧一同前往尚德寺,尹钧白和碧笙另有任务,两队人分别离开。有碧箫在身边言离忧放松许多,偶尔温墨情也会不冷不热插句话,走到河边的距离虽远但并不显枯燥,只是在到那寺庙时,温墨情就不肯再开口了。
“尚德寺每月发两次善粥、两次馒头,安州城真真假假的乞丐们都会来这里讨要。先前说见过青莲王的那乞丐也经常来,据他临死前说,许多事情他对一个同乡说过,那人也是个乞丐,所以我和师兄想,也许到这里能碰运气找到他。”
言离忧仍是一身男装,与碧箫站在一起颇有些郎才女貌的味道,交谈时引来不少乞丐怪模怪样吹哨挑逗,每到此时温墨情总会淡淡一眼瞥过去,然后便能换来短暂安静。
越往尚德寺走挤在一起的乞丐越多,到人群最密集的地方时,温墨情从拎着的口袋中取出一个破饭碗端在手中,看得言离忧险些问他是不是也打算加入乞丐队伍混顿免费午餐。似是觉察到言离忧的想法,温墨情挑眉斜了一眼,之后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铜钱,哗地扬手抛出,登时漫天币雨,欢喜惊呼声不绝于耳。
所有乞丐都高声叫着弯腰去抢铜板时,温墨情长身跃起,在乞丐们衣衫褴褛的背上几个叠步,直直窜到施舍善粥的台子前,将手中破饭碗放在冒着热气的粥桶上。
碧箫拉了拉言离忧衣袖,轻声道:“仔细注意着些,看到哪个人神色古怪告诉我,找到他就有可能找到青莲王的线索了。”